七霞码头的水工遍布大瑀,除了被游家帮牢牢控制的列星江,大瑀境内几乎所有河道都有七霞码头的人。
云门馆众人回平澜城,坐的正是七霞码头的船。平澜城位于沈水下游,是沈水入海口附近最大的城池,走水路比陆路节省一半的时间。韦问星当时也在那条大船上,偶然听见云门馆弟子们跟谢长春说看管囚犯的事儿,才察觉事情有异。
“云门馆擒住苦炼门门主”的事儿,就这样经由七霞码头和诸条水道,迅速扩散至整个江湖。
刚捣毁了慧光长舍的仙门城比平时更加热闹,山中无大王,各色宗派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吸纳从慧光长舍脱离的信众。
无奈百姓也都不是傻子,上了一次两次当,自然对这些旗号响亮但毫无作为的宗派心生警惕。路上尽是招徕信众的、穿得稀奇古怪的人,但应者寥寥。人们忙着抢救稻田,重修屋舍,偶尔传几句明夜堂岳莲楼、苦炼门英则的闲话。
坐在茶摊上吃茶的白欢喜,自然也听到了云门馆的传闻。
他放下铜板离开,绕路到明夜堂门口徘徊。明夜堂门前很是热闹,都是来打听消息的江湖人,前几日还有人在门前支起嘌唱摊子,说的是岳莲楼惨遭苦炼门毒打的故事,明夜堂帮众二话不说掀了摊子,惹出好一场风波。
白欢喜没头发,他买了件僧衣,似模似样地装扮成和尚,已经在仙门混了好几日。如今念着“阿弥陀佛”挤进人群,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听周围的议论之声。
好不容易等人群散去,他心思沉重,回到隐蔽住处。
千江和他们藏在一间空宅院里,白欢喜推开门,便见到倒吊在房梁上的岳莲楼正有节奏地摇晃着,即便口中捆着布条,也不妨碍他自得其乐地哼小曲儿。
房梁被绳索和他的体重扯得吱嘎作响。
千江到沈水附近打听消息,鹤长老在床上呼呼大睡。白欢喜把岳莲楼放下来,长叹一声。
他和千江长老都非常、非常后悔抓了岳莲楼。
岳莲楼和千江打得正酣时,白欢喜和鹤长老忽然加入战局。两人从身后偷袭岳莲楼,岳莲楼反应机敏,无奈千江是一个与他不相上下的绝顶高手,如此三对一,他的节奏很快便被扰乱,最后被千江捆住手脚,拖上了马。
四人在四郎峰附近藏匿了一段时间,始终不见商歌和李舒露面,千江果断决定先把俘虏带回仙门城,再计划之后的事情。
岳莲楼在仙门醒来,第一句话便问白欢喜:“你是哪个寺庙的?这么俊的和尚,岳某此生少见。说来有趣,我小时候曾有一段佛缘,有人说我生来就是当和尚的命,即便不是和尚,也是跟和尚亲近之人。不知道这位师父法号是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去了苦炼门?哦,对,苦炼门也有喇嘛,你是喇嘛?可你怎么穿着大瑀和尚的僧衣……”
白欢喜不理他,他又转头看鹤长老。
鹤长老已经不发病了,阴阴沉沉,岳莲楼又问:“你身上刺青不错。我认得一个同样浑身刺青的男人,琼周人,你是琼周的么?琼周好地方呀,听闻那儿的男人女人都不怎么穿衣服,浑身黝黑油亮,待人尤其热情,我真想去看看。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说话?无妨,那你听我讲就行。虽然你我正邪殊途,但有缘相逢,不妨交个朋……”
话未说完,千江往他嘴里塞了个生土豆。
千江和白欢喜都不乐意搭理岳莲楼,鹤长老少年心性,不发疯的时候算是个勉强正常的邪魔外道,竟然与岳莲楼聊得有来有往。
岳莲楼走南闯北,见识广博,随口说几个故事,都能引得鹤长老双目圆睁,连连点头。
没几天,鹤长老已经开始恭恭敬敬,称他“阳狩”。
“鹤儿虽傻,但不蠢。”千江曾说,“怎么就能被岳莲楼这种怪东西骗得团团转?”
只要嘴巴舌头有空隙,岳莲楼立刻发挥功夫,一个故事能从天上扯到地下,天花乱坠,奇诡难测。鹤长老为了追听大瑀小将军与驰望原邪狼的故事,每天给岳莲楼偷来烧鸡一只、猪蹄三个、糕点果子无数,还有美酒好茶,好吃好喝地供奉他。
岳莲楼讲完了朋友的故事,又讲自己的故事。不料鹤长老只愿意听邪狼如何大杀四方,岳莲楼只好杜撰出许多剧情,什么邪狼先死后生与小将军异世重逢,什么小将军被邪狼敌人附身,有情人变仇人,顷刻间杀得天昏地暗。
鹤长老还不忘提醒他疏漏之处:“那个小将军只会骑马,不会武功。”
岳莲楼杜撰正酣,一拍大腿:“他会,只是骗了邪狼,不告诉他。”
鹤长老:“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岳莲楼:“你不是写书人,你不懂,这种事情是可以随便加的,只要能自圆其说,什么都行。”
鹤长老不乐意,夺回烧鸡猪蹄,岳莲楼忍气吞声:“好,我改,你供我吃喝,你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正吃着肉,千江和白欢喜推门而入。岳莲楼察觉自从昨日白欢喜心事重重地回来,两人行动便更加沉默隐秘。
白欢喜原本只知道千江与英则在沈水,又听他们偶尔聊起一个“商歌”,心中暗忖:英则与商歌,似乎都下落不明。
他绞尽脑汁,编了个邪狼大战北戎三百三十三头獠牙饿狼的故事,哄得鹤长老心花怒放,趁机问:“你们在仙门还等什么?不如尽快回家。我很久没去过金羌,正好和你一块儿去瞧瞧老朋友。”
他脸上尽是真诚又恳切的笑,谁看了这样的笑都不会怀疑他的心意。
鹤长老:“英则被你们大瑀人抓走了。”
岳莲楼脸上笑容尽失。
被逮住后他一直乖巧,尽全力哄鹤长老高兴,平日被白欢喜和千江怎么对待都绝不生气——为的就是保全性命,乖乖地让他们带自己回苦炼门。
大瑀江湖人之中,知道苦炼门所在之处的只有沈灯。但沈灯多年未去,路径一再被风霜修改,连他也无法肯定原路还能不能通往目的地。
岳莲楼以为这次自己能立功,不料再度落空:英则既然被抓,千江他们肯定要用自己来换英则的命。
他十分后悔,前几日为了彰显自己的重要性,不停在他们面前说明夜堂如何重视他、堂主如何钟情他、江湖人如何尊敬他,上至耄耋下至垂髫,人人都爱他。
现在想往回撤,已经不可能了。
岳莲楼郁郁寡欢,懒得编故事,鹤长老再催他,他只是蜷在屋角,一声不吭。
白欢喜日夜在明夜堂和江湖门派周围游荡,打听到不少消息。
云门馆的人已经回了平澜城,但究竟要如何处理那英则,谁也不知道。明夜堂沈灯、浩意山庄栾秋已经启程前往平澜城,或许要重组那个诛邪盟。
诛邪大会开得轰轰烈烈,明夜堂和浩意山庄种好的果子却被云门馆摘去了。江湖上有取笑的,有诧异的,但渐渐也有新的声音传出:诛邪盟盟主,还是应该落在云门馆手里,毕竟,那可是曲天阳的亲妹妹曲青君。
人们也不再频频提起曲青君叛离师门的过去,毕竟,她逮住了英则。
人心如烟,随风而动。
这边喧嚣,便殷殷前往;那头冷落,便远远避走。
岳莲楼实在见惯江湖上这些事情。此时听来,也只是冷笑。
“……等等。”他忽觉不对,“沈灯去了平澜城?那不奇呢?章漠呢?他又去了哪里?”
白欢喜正用绳子捆紧他,那绳索与离尘网是同一材质,根本无法挣脱。他回忆:“我听说阮不奇在北境,料理江北民军的事儿。章漠应该还留在梁京。”
“梁京?他在梁京干什么?怎么不来找我?”
“他为何一定要来找你?”白欢喜奇道。
岳莲楼一颗心伤得稀碎,话都说不出来,躺在地上虫子般打滚伸曲。
白欢喜扔给他两个炊饼,他哽咽着:“我不吃这些,我要吃梅花包子、桂花粉糍、二鲜面、黄金鸡、姜酒蟹、烤羊把子、香药木瓜、雕花金橘……”
三人听着他报菜名,有滋有味地吃光了炊饼和淡茶。
他在地上滚了会儿,又弹起来,笑道:“罢了,我不生气。你们门主也和我一样是俘虏,他还落在云门馆手里,总不可能比我舒坦吧?”
此时的云门馆别苑中,李舒正看着桌上的东西发愣。
满麻烧饼、菊花烧饼、笋泼肉面、白肉胡饼,这是面食。黄金鸡、嫩羊羔肉、鹌子羹、葱泼兔,这是肉食。
另有几瓶好酒,贴了“眉寿”“中山堂”“酴醾香”之类的字样,揭开瓶塞子,酒香四溢。更有两琉璃瓶的果酒,一是葡萄酿造,一是山梨酿造,放在堆了冰块的盆子中,凉沁沁地从瓶里渗出水珠。
除此之外,还有珑缠桃条、砌香樱桃之类的精致果子,琉璃碗盛了荔枝煎,蜜香浓郁。
“金羌吃不上这个吧?”剥壳去核的白嫩水果放进李舒碗里,薄膜裹着一包甜汁,随着那放下的动作轻颤,“这是荔枝,听过荔枝么?不仅能做果子蜜煎,在梁京宫里,还能做御筵菜品。这道就是荔枝白腰子,我想尽办法才找到的制作法子,你不妨尝尝。”
李舒饿得腹中如鼓。什么栾秋、什么浩意山庄苦炼门、什么伤心事开心事,全被饥饿和面前满桌好菜压在心底。
“我也不是对御筵有什么兴趣,只是听人提起过……就是听沈灯提起过,所以好奇。”又一道菜推到李舒面前,“煨牡蛎,你应该也没听过。这是琼周名菜,只不过琼周没有好酒,在大瑀才变成这样的好东西。平澜城里不少琼周人开的菜馆,这是其中最有名的那家做的,招牌菜,我费了不少心思才……”
李舒听得脑袋嗡嗡响。
“你们把我抓来,就是请我吃饭?”他问,“这么热情,你怎么不早说?早说的话,我就不用在浩意山庄盘桓几个月,吃那些粗茶淡饭了。”
曲青君就坐在他面前,闻言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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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本章的岳莲楼抓住李舒衣襟,目露凶光。
岳莲楼:谁?谁“也”受苦???
李舒:那些东西我又不爱吃,(打饱嗝),当然是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