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中偶有不世出的天才,年纪轻轻便有一身练武的好根骨,悟性绝佳,常人三五年之功,上天眷顾者或许一年便得成。
曲天阳年轻时曾是这样的人物。否则他不能够在极短时间内懂得“明王镜”和“神光诀”这两种绝顶内功的修炼方法。
当他擒住一牛派掌门人手腕时,手指已经按住少年的脉门。他见过那些飞扬跋扈的少年天才,然而眼前这一脸平凡之相的骑牛少年……曲天阳甚至认为,给自己提供食物的青年看起来更为聪颖伶俐。
他以为自己会感受到惊人的澎湃的内力——然而,眼前少年虽有内力,然而实在平平无奇,如最寻常的溪流,且不因外力试探而惊动。
一牛派掌门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吃力地收回手。阿青忙把掌门人护在身后:“老前辈,你要干什么?”
曲天阳心头冷笑。他已确定眼前少年是个骗子。
他不再理会阿青和掌门人,扭头眺望不远处的“地尽头”。入口的山道被岩石堵得严严实实,无从翻越。想要进出,必须攀山。
正眯眼望着,忽然看见陡峭山壁上有一个人影。
山壁光滑无比,又有新结的露水,曲天阳在这样的密林里休息,一夜过后总是须发尽湿。他靠近过入口的岩石,石头上长满青苔,滑不留手,即便是最好的猎豹,也无法保证总能平安出入。
他正注视那个人影,身旁少年跳上老牛的背,扬声大喊:“不烦——”
声音清越、辽阔,如佛钟般响脆,如闪电般利落。
曲天阳这样的人只听一耳朵,便知道少年正以极为上乘的内力,向山壁上那人传声。
他心中大悚,不禁再度望向牛背上的少年。
“他是我们的朋友。”少年笑道,“今儿是他出门打猎的日子。”
曲天阳心中万分惊疑,一种奇特的、从未出现过的灰心丧志,渐渐泛起。
一生追求武学极致,不惜使用人人唾弃的方式去缩短修炼的时间,在短短的十几年间,先是放弃了练到一定境界的“神光诀”,又从零开始,将“明王镜”练到了第九重。曲天阳自认是修炼一道的高手。“神光诀”和“明王镜”都是必须借助漫长时光才可有所成就的内功,曲天阳此时已在顶端,却仿佛骤然发现,自己所站的不过是四郎峰那样的一座小山峰而已。
那攀爬山壁的人影,同样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和掌门人一般模样平凡,只是多了几分沉稳气质。他作猎人打扮,从山壁溜下来后小跑来到他们面前,开始比划。
曲天阳更觉得浑身毛骨悚然:他竟是个哑巴!
一个只配骑老牛的少年,一个甚至不会说话的哑巴,那么小,那么年轻。这些在曲天阳眼中从来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竟然能在“地尽头”这猿猴难行的山壁上自如来去,而他做不到。曲天阳在震愕与嫉恨中,陡然生出杀意。
掌门人忽然扭头笑道:“老前辈,你是大瑀江湖人么?”
曲天阳迅速回过神来,微微颔首:“正是。”
掌门人拉过那位少年:“我朋友,卓不烦。他很懂大瑀江湖,你是哪个门派的?我和他都参加过什么诛……诛……总之是武林大会,说不定咱们见过?”
曲天阳顺手便拈了个名头:“我是明夜堂的人。”
眼前三人果真齐齐睁大眼睛,露出喜悦之意。
曲天阳又说:“你们可听过沈灯?”
掌门人抚掌大笑:“当然!我见过沈大侠,还听渺渺念过他写的书!原来你是沈大侠的朋友?”
打算假扮沈灯行骗的曲天阳只好轻咳一声:“是的。”
掌门人与阿青完全相信,唯有卓不烦盯着他上下打量,满脸狐疑。掌门人解释此人曾被亲近之人骗过,害得他丢了舌头,从此他便不肯再轻信他人。“可是不烦,他是明夜堂的人!”阿青说,“明夜堂这么有钱,我们要是帮了老前辈的忙,以后饿了乏了,咱们就可以大大方方上明夜堂求个地方休息,再不济求一碗饭吃吃。”
卓不烦盯紧曲天阳,良久后才冲掌门人和阿青比划。
掌门人笑道:“好啦,他答应了。我们送你入‘地尽头’。”
卓不烦背起阿青,掌门人则先行背负老牛,先爬上山壁,跨越岩石形成的阻隔,再顺着山壁落下“地尽头”。
曲天阳即便再怎么怀疑,眼前发生的一切却都是真真实实的。
那瘦弱的、他一掌就能打死的骑牛少年,将老牛四蹄捆好、负在背上,双手双脚便似黏在岩石上一样,顺利稳当地爬了上去。
他渐渐没入云层,曲天阳怔怔望着,忽然看见蓝色的天空上有一只盘旋的信鹰。
他连忙闪入树荫之中。心中的焦灼与嫉恨,烈火一般熊熊燃烧。
阿青看出曲天阳不太想说话,便拉着卓不烦聊个没完。他话十分得多,衬得沉默的卓不烦仿佛一个雕塑。在两人说话时,曲天阳一直盯着卓不烦观察,试图从他身上找出一点儿武林名家的痕迹。
“你师从何处?”曲天阳忽然开口问。
卓不烦扫了他一眼,并不打算回答。阿青本想开口,被不烦轻轻一拽衣角,便闭紧了嘴。
曲天阳只觉得这少年人的生疏和警惕,比阿青与掌门人更像混迹江湖的老手。
日上中天时,掌门人回来了。他额头沁出细汗,招呼阿青和卓不烦尽快动身。
趴在掌门人背上,曲天阳能感受到少年人皮肤下蓬勃的生命力。嫉妒从未如此烧灼过他。他自号为椿,但人不可能长生不死、百岁不衰,看见年轻的天才,曲天阳难以压抑自己复杂的情绪。
掌门人浑然不知背上的“老前辈”在想什么。他稳当地往上攀爬,显然已经十分熟悉路径。
然曲天阳震惊的是,掌门人和卓不烦的攀爬方式都十分相似:他们的足尖与手指仿佛有极大黏性,竟然不会从湿滑的岩石上失手脱落。
“……这是谁教你们的?”曲天阳忍不住问。
掌门人:“是我们从猴子身上学来的。”
猴儿攀爬时与人不同,背脊拱起,四足黏在山壁上。教掌门人内力的师父曾借动物的姿态告诉过他,内力高强与否,不在于是否精深、澎湃,也不在于是否练到什么厉害层级,而是在于“控制”。
如何驯服内力,将体内流转的力量精准地分布于四肢,这是一门非常难学的功夫。掌门人从小便在地里劳作,与老牛日夜相对,老牛顽固,掌门人稚嫩,常常无法驯服与牵动他。师父教他将内力放在躯体下部,咬定地面,双手只需分极小一部分,如此便可与老牛僵持。等力量再增长,便可轻松拉动老牛,不至于反被老牛拖走。
他与阿青、卓不烦一路游历时,三人曾在沈水的峡谷中困了许久,沉迷于看猴儿们攀山越岭。他将师父所说的法子交给了卓不烦,卓不烦很快学会。
曲天阳如听天书:“你是说,你们的内力实则平平,但此时只是将内力精准地分布在……”
他无法置信。
“师父还说过,即便我只练了六分内力,也能胜过练足十分内力之人。”掌门人说。
曲天阳沉沉反问:“为什么?”
“练足十分内力之人,内力充盈于全身,定是相当均衡,譬如手足各二分,躯干又占二分。”掌门人说,“可我只要学会如何操纵内力,便可在对敌的时候将六分内力分别放在双手上。我左右手各三分内力,一定比对手那两条手臂的二分内力要厉害得多。”
曲天阳:“荒谬!”
他从来只信,人必须练足、练满,才有进阶可能,实在是从来没听过这等子谬论。
掌门人脾气极好,哈哈一笑,也不生气。这孩子的宽谅和温和愈发激起曲天阳的愤恨,他内力尚未平息,丹田中仍有无穷裂痛,但已经在右手集聚内力。这少年毫无戒心,一掌下去,他必死无疑。
但,两人身在半空,即便爬上山壁,曲天阳还得仰赖他背自己落地。他悻悻收起右手,忽然察觉一丝敏锐目光。扭头时,右方背着阿青的卓不烦正紧盯自己。
四人翻越岩石筑成的高墙,落地时已是气喘吁吁。
眼前又是一片高耸密林,林中有石头铺的小径,往里走便是“地尽头”。
曲天阳装作拂去膝盖灰尘,右手再度成爪。
不料还未出招,卓不烦已经闪电般出手,抓紧了他的手腕,猛地将他掼到墙上。
这个“哑巴”终于开口,模糊不清的声音:“他刚刚想杀你。”
掌门人和阿青一怔,曲天阳奋起残余力气,狠狠抓向卓不烦!即便杀不了掌门人,能伤了这个少年也好,他心中对这些年轻的、有无限可能的生命充满难言的妒忌,恨不能立刻将人撕碎、击杀。
卓不烦腰间佩剑,也似有不少临敌经验,只见他先是闪身,随后抽剑往前一击。
曲天阳心中大惊,迅速退到山壁前失声大喝:“浩海剑法?!”
卓不烦使出的,正是浩意山庄看家本领浩海剑的第二招,层浪。
剑势如层层巨浪,绵绵不绝。这在曲天阳手中有惊涛骇浪般气势的剑招,在少年人手里只发挥出三四成功力,然而对如今的曲天阳来说,这样一场从天而降的暴雨,也足以夺走他站立的力气。
他只能躲。
只过了三招,曲天阳已经被逼到角落。他太熟悉层浪的招数套路,知道最后一击定是缩短与敌人距离之后的猛刺。他蜷缩起来,装作虚弱,右手蕴满了力气,往飞速靠近的卓不烦胸腹击去——
然而他的手没有拍中任何东西。反而是有人从下方猛地用手肘一击,生生折断了他的臂骨。
李舒展开双袖,如大鹰一般在地上落下浓稠的影子。
他从天而降,以所有人都无法看清的速度折断了曲天阳的手臂,并在曲天阳腹部狠狠一击,随即后退回撤,挡在了卓不烦三人面前。
这一次,他终于如己所愿,将卓不烦好好地护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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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还记掌门人用两把缺口的斧头,砍断了阿青颈上的铁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