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时后。
此去向西, 绕过神无冢的孔雀林和陡峭山壁,从踏鞴砂的下方经过,一路踩着白沙滩的浪花向前横越整座岛, 再在八酝岛上疾行百里就可以在山腹中找到愚人众隐秘工厂的位置。
阿遥高高兴兴走在前端,踩着打上沙滩的白浪最末尖, 一蹦一跳地行走, 轻快又认真,溅起的水花在他的宽大衣袖的木屐间找不到落点,最后又无可奈何地回归大海。
水花四溅, 他玩得开心, 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身后派蒙和旅行者缀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派蒙看着前面跳脱的身影, 一言难尽:“啊……真的很难想象刚刚阿遥还有一副非常阴阳怪气的表情, 狠狠地修理了一顿愚人众呢……”
荧:“毕竟是终末番的首领。”
“这种性格到底是怎么当上首领的啊, 终末番不是社奉行手下的第一尖锐部队吗!”派蒙扶额, “不, 也不能这么说,虽然过程很曲折奇怪,但是从愚人众那里获取情报的目的还是很顺利地达到了。”
愚人众在八酝岛的山里建造了一所秘密工厂, 方才那只小队的目的就是将晶化骨髓运送到工厂里, 至于晶化骨髓的作用和最终目的他们也不清晰, 只知道是伟大计划的一部分。
交代了详细的工厂地址后, 愚人众小队就在阿遥“桀桀桀,没想到吧,其实我不是散兵也不是愚人众”的反派笑声中, 被一刀一个打晕丢进了幕府军的驻地里。
就当是为幕府军的总大将九条裟罗增加业绩了。
靠近海边的位置, 在石头的缝隙里长有许多海灵芝, 拳头大小,透明胶状质地中泛着如海一般的蔚蓝。阿遥摘了一大把,抱在怀里,一边走一边往嘴里丢着吃掉。
“海灵芝……不经过处理,可以生吃吗?”派蒙好奇地问。
阿遥抽了抽鼻尖,又往天上抛了一个,再用嘴叼住嗷呜吃掉,浑不在意地说:“没关系嘛,反正我又不是人。”
“什么?!”派蒙惊叫道,“原来你不是人!”
“什么?!”阿遥惊叫道,“原来在你心里我是个人!”
派蒙:“……”
阿遥:“……”
路途行程过半,踏鞴砂昔日人类聚集地展露荒凉的一角,木头砌成的房梁屋顶早已随四季变化光阴流转而腐烂,只剩下长满青苔的岩石地基上未曾磨灭的斑驳痕迹。
少年凑过来,紫发往前一扫,他认真地指着自己:“我可是龙啊,是龙哦!世界上可不是只有你派蒙能飞的,我也可以啊。”
他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大步跺脚踩下坚实的土地:“十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诞生的。”
雷元素汇集的地方,就会有龙的诞生,虽然这诞生过程漫长,但只要雷鸣不止,轮回不休,龙就不会真正地消亡。
十年前。
那又是一天的暴雨。
阿遥这次诞生时一出生就有人形,他睁开眼,懵懂不觉地看着自己圆润修长的五指,从地上破碎的小水塘中看见自己的脸,有双眼,有鼻梁和其余五官。
这是人的外貌,他想,而我是一条龙。
呆呆站在户外淋雨应当不是一个好习惯,因为会感冒会生病,虽然龙并不会生病,龙也不会贫血和营养不良——咦,什么是贫血和营养不良?
思绪转瞬就偏到不知何处去了,等到阿遥再次回过神,就发现身前伫立一位粉色头发衣着华丽的美丽女性,撑着一把绣满巴纹和勾玉的油纸伞,正望向自己感叹。
“等待近四百年,你可总算降生了。”
美丽女性自我介绍为八重神子,她自称正孤身一人在神无冢处理祭祀事宜,偶遇阿遥心生怜悯,于是决定将他带回鸣神大社。
阿遥当时看着她,突然冒出一句自己都不知道缘由的话:“不,我的家就在脚下。”
八重神子:“不对哦,小家伙,你的家在四百年前就已经没有啦。”
“……”阿遥看向她发呆。
脑海中一片空白,而初生的他应当连这片空白都意识不到,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可以涂满任意的图案。
但阿遥懵懂中却知道,他应该在生命上涂满妖异闪亮的紫色,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色彩。
雨帘刷刷而落,将这片荒凉的人类遗址都笼罩在了模糊的天穹之下,如同与世隔绝的孤岛一般。
“我应当,不该是人类。”他突然又开口,“我应该是一条蛇形的小兽,又或者是长了鹿角和鳞片的半兽形。”
总之不该是现在这样和人类完全一样的模样,既没有角也没有尾巴,耳边也缺少了清脆摇曳的声音。
——是什么声呢?
想不起来。
八重神子看了看他这副呆滞的样子,捂嘴笑了两声:“你都吞了奥罗巴斯的心脏,那可是一颗魔神的心脏,即使去掉沾满祟念的部分,剩下的也足够你往更高层次迈进一步。”
阿遥又沉默了。
这次沉默得有点久,久到雨停,八重神子收了伞,饶有兴致地单手托腮仔细打量他。
他才恍然道:“我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和一个很重要的人。”
。
“总之没有过去记忆的话,还是挺不方便的,有时候我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阿遥坐在石墩上,单手撑起下巴,“这种时候就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比如给愚人众找麻烦。”
寻找记忆和给愚人众添堵是阿遥唯二感兴趣的事情,这种说法不太准确,说不定这两件事都指向同一个目标。
荧安慰他:“记忆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你会想起那些令你珍视的人和事情,你们会继续创造更美好的回忆,一切都还来得及。”
“谢谢,旅行者。”阿遥笑眯眯道。
今天的踏鞴砂人类遗址里没有大雨也没有粉发的狐狸大姐姐,有的只是讲故事的阿遥和听故事的派蒙旅行者,阴沉的天幕下,篝火烛影晃动,将阿遥的脸映得深浅不一,他悬空坐在高处的石头上,安静地晃荡两条腿,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刚苏醒时与万物疏离的飘渺状态。
很快,他又甩甩头,那股落寞寂寥的氛围立刻就消失不见,揉了揉肚子,无辜道:“嘴巴一直说个不停,我饿了。”
派蒙立刻抱臂:“我都没说饿,你怎么就撑不住啦,真是没办法。”
她立刻转过头看向荧:“今天我们吃什么好吃的啊,旅行者!”
“吃甜甜花酿鸡怎么样?”阿遥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哼哼,不是我炫耀,旅行者做的甜甜花酿鸡最正宗啦!经过千锤百炼的烹饪锻炼,我敢说旅行者做的花酿鸡绝对是全提瓦特最棒的,没有之一!!”
阿遥非常捧场地鼓掌:“哇,那好棒!”
他立刻主动请缨表示自己要去捉一只山鸡回来,总不能让他白嫖旅行者的完美厨艺,紧接着就如同一颗流星,从石头上跳下来,也没等旅行者和派蒙拒绝就飞速地坠入了山林里。
直到走到林子深处,远到派蒙和荧绝对看不到这里的景象,危险也绝对不会波及到她们时,阿遥才停下来,转身看向重重树影背后。
“是谁一直在跟着我,现在方便出来露个面吗?”
甜甜花酿鸡是无法填补龙的饥饿的,阿遥提及这个,仅仅是因为有一道陌生的气息在向他们靠近,强大到龙的本能都在报警,只能将无辜的两个人隔离在危险之外,自己将未知的来者引向林中深处。
树影婆娑,风吹叶片簌簌地响,踏鞴砂白天的森林也不甚明亮,然而阿遥的视力很好,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直到在青黑的树桩背后缓缓显露出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少年,头戴巨大的帘帽,半个身体都被阴影遮蔽,看不清他的脸。
只有紧紧环抱住的双臂能暴露心情,指尖泛白,青筋暴露,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到颤抖,却毫无恶意。
散兵感觉心口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那团火已经很久没有再燃的迹象,就像一座已经死掉的火山,尘埃积淀成了岩石,寒冰覆盖了岩层,山上没有长出一根草或一朵花,静静地伫立在心脏深处,孤零零地沉在最下方。
然而在他看到眼前那个身影时,火山好像复生了。
散兵紧紧地咬住牙关,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样,他不得不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深呼吸几次,才能把一句话说得清楚明白。
“你这笨蛋,跑哪里去了?!”散兵顿了顿,一瞬也不肯将目光挪开,“为什么不来找我!”
阿遥。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你怎么活过来了,你什么时候复活的,你有没有想过我。
阿遥。
他明明是来处理掉敢对愚人众出手的敌人的,然而此刻心神震动,那些死亡也好职责也罢全都抛在了脑后,散兵站在巨大的树冠下,夸大的帽檐遮住半张脸,即使嘴唇不自然地蠕动,即使眼睛被火燎得酸涩,都因为他藏在阴影里,将一切外露的情绪都寂寞得只有自己知道。
而他面对着的身影站在丛林的缝隙下,有光落在身上,和阴影里的人隔成两端。
内心的纠结无法诉说,那条已经没有角的龙平静地注视着自己,心神都在巨大的冲击,以至于散兵没有注意到阿遥脸上不对劲的陌生和茫然,他动了动,将背后的铃铛扯下藏在手里。
要物归原主,他想。
然而阿遥歪歪头,像是难以理解藏在阴影里的那个人的意思。
“你好。”没有察觉到恶意,因此阿遥弯弯尾睫,重复着,“你好,请问你是谁?”
如同冰山倾覆,将火山又压到了地脉深处。
阿遥又问了一遍,轻快天真的话语好像四百年的时光从未流逝。
“你是谁,请问我们以前见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