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自由进出研究所的人并不多。
许多签下协议、或是被迫同意加入研究所的科研人士, 往往都在踏进那扇门后,便过起了不见天日的生活。在地表之下四百余米的空间长期居住,有些人甚至忘却了被阳光笼罩的感觉。
此前能在研究所随时进出的人, 应该是在为Boss办事的朗姆和贝尔摩德。
可惜二人如今一死一逃, 为“行动不便”的首领做事的担子,也随之落在了琴酒肩上。
此刻他已经将板仓卓带去见了Boss。
板仓卓颓唐不安地立在一旁, 十指焦灼地绞在一起,他从进了实验所后便始终盯着脚尖, 连头都不敢抬。
而那台庞大的电脑也在他们抵达的时刻亮起,非人的电子音随着屏幕上下起伏的线条而波动:
“你做得很好,琴酒。”
黑衣男人微微颔首。
他将双手插入衣兜,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屏幕, 。
一周之前,Boss向琴酒抛出了为他直接工作的榄枝。
组织近期的确是在日本公安的手下吃了不少苦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达到黑衣组织这等规模的犯罪集团放眼整个世界,都屈指可数。
组织的势力遍布各国。即便有一天,驻扎在日本的势力面临捣毁的终局,也还有美国、英国、法国、德国……
深思熟虑过后,琴酒决定再观摩一下局势。
短短一周里,他来到研究所数次, 却从没见到Boss本人。
他得出的结论是:Boss不方便露面。又或者, 他根本无法露面。
贝尔摩德能在“将Boss接走”的前提下, 一个人从山下井的研究所走出来,更是侧面印证了一件事——
黑衣组织的Boss,极有可能没有人类的身躯。
他以电脑形象出现, 不是为了隐藏身份, 而是只能这么现身。
如果用这种方式来解释, 一切就合理了许多。
“板仓先生,我其实已经关注你很久了。”那道电子音在偌大的研究室内沉沉浮浮。
板仓卓的随之肩膀一颤,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今年四十五岁,这本该是个事业顺遂、家庭美满的年纪。早年他是一位游戏CG特效师,但随着视力的弱化,他逐渐转为计算机系统工程师,专注于开发复杂的软体。
但从两年前的某日开始,他在返回家中时,突然察觉到桌案被人动过的痕迹。
板仓卓是个病态的完美主义者。
他性格谨慎,摆放东西向来一丝不苟。桌上的钢笔只被挪动了5cm,但还是被他发现了。
自那以后,每每在他外出返回家里后,家中的大小角落,总会多些被触碰过的痕迹……
时间就这么持续了一整年,他战战兢兢地生活着,换门锁、安监控,任何能想到的方法都试过了,可这些都于事无补,依然有人悄无声息地入侵他的房间。
而他已经被脆弱到连开衣柜时都会心惊胆战,生怕里面藏着一个持刀的陌生人。
他再也无法忍受被窥视的生活了。
于是他某日外出时,在桌上留下了一张字条:[我愿意接受你的条件。]
我愿意接受你开出的一切条件。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请别再折磨我了,我已经快要崩溃了……
至此,板仓卓也开始为这个组织开发起一个神秘的软件。
可是,这个软件……
即使是为了人类的未来着想,它也万万不该出现在这种时代!
这可是跨越了时空、违背了自然界定律的邪恶力量!!
他不敢想象这款软件被彻底开发出来后,世界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
那台电脑还在慢悠悠地发声,冰冷的人工拟合音在空中盘旋:“板仓先生是放眼整个21世纪,都不可多得的天才计算机工程师。今日得以与你正式见面,本人甚是荣幸。”
研究所内的温度并不算低,可一阵深入骨髓的冰冷却在沿着背脊向上蔓延。
板仓卓的牙齿在打颤,可他不敢不回应:“您……盛誉了。”
Boss笑了笑。
透过机器播出后,他短暂的笑声变成了毫无感情、大量堆叠在一起的单音字符,透着悚然的诡异感。
“接下来,我们就聊聊项目下一阶段的规划吧。”
“对了。”电脑的声音顿了顿,似乎这才想起研究室内,还伫立着另一道身影。
“琴酒,今天辛苦你了,你可以离开了。”
银发男人的表情终于多了点波澜。
他的半侧眉头轻挑,但很快便归复于原位——即便如此,这微小的表情,也暴露了他那一瞬间的不悦。
但他还是出于礼节性地鞠躬:“是。”
……
出了研究所后,琴酒返回了停车场。
伏特加在停车场的门口等待着他——因为他没被赋予走进研究所的权限。
“大哥,”见了他之后,伏特加的脸上多了些笑容,“我们现在去哪里?Boss下达新的任务了吗?”
伏特加其实很高兴琴酒能被重用。
虽然他不知道Boss是谁,也知道自己不该过问,但琴酒能为Boss工作,自己自然也能沾上点光。
然而银发男人的眼神却冷峻的犹若冰窟。
他一言不发地走上车,周身散发着明显的低气压。
伏特加见状立刻合上嘴,绕回驾驶座不再言语。
等他给车子打了火,才听到琴酒低沉的:
“先回东京。”
漆黑的保时捷356A逐渐从地下车库驶出,这里位置偏僻。车子在险峻的山坡上颠簸了很久,才终于开进高速公路。
直到车子驶入繁华的街道,琴酒敏锐地发觉了不对劲——
被他随手丢在中央扶手盒的手机反扣其上,他已经几个小时没有碰过手机了。
而手机的屏幕,此时竟然自己亮了起来,但是他并没有听到消息提示音。
银发男人将手机拿起,凛冽的眼神瞥向屏幕。
一秒钟后,他的嘴角向下垂去。
那张潜藏在帽檐阴影下的脸,陡然黑了一个度。
……
降谷零出门的时候很贴心,尽管没被刻意提醒,但还是帮今泉昇带了临时更换的衣物。
虽然他身上的白色西装很好看,但那身衣服原本就是为了聚会而准备的,穿去人流密集的商业街还是过于招摇了。
今泉昇将手探向车后座,拿过装着衣服的袋子,里面放着一件常服外套。
他抬手松下领结,褪去白色的西装,西装里面是一件素色衬衫,外面换上外套刚刚好。
只是他进行这一系列动作时依旧心不在焉,目光发散,俨然正在思索其他事情。
降谷零专注地转动着方向盘,像是严格遵守交通法规的良好市民,但余光却时刻打照在身边的男人身上。
他当然注意到了恋人的心神不宁。
“前辈,你看起来有点疲惫。”他开口说道,“是聚会上遇到什么事了吗?”
今泉昇呼出一道沉重的呼吸,他将双臂抱起,隔了一会才回应:“聚会上倒是没什么事,就是被早川拉去现场作画,有点耗费精力。”
降谷零收回视线,表情平淡。
这一幕漫画上已经体现出来了,漫画剧情终结在前辈诉说这副画名字的时刻。
降谷零恰好看到了那张画的成品——非常惊艳。
虽然他知道前辈的画技很出色,那副以他为模特的绘本上,每一个“降谷零”都在炭笔潇洒的线条下栩栩如生,但他没想到对方在绘制色彩画时,竟然也有如此高超的技法。
只是他不明白,前辈为什么要作出一副被黑暗和火焰携裹的画。
而《做个好梦》这种名字乍一听上去很美好,但和画面上所表现出的事物,却几乎没有联系。
太压抑了。这就是前辈的内心世界吗?
艺术品总能反映出作者的一定情绪,文学、绘画、音乐、舞蹈……都是如此。
也许有某种原因,致使前辈画出了那样的作品。
降谷零不知道答案,因为漫画上并没有体现出来,前面的剧情也从未提到过这一点。
但他很清楚:前辈现在之所以这么萎靡,和创作作品的关系并不大。
他一心沉醉于调查,无论这张画侧面反映了什么,都是他为了接近伊拉斯特的手段。
而令他忧愁的真实原因……是那家伙跟踪板仓卓后,还没回来吧?
——叫“弹窗”的东西。
降谷零的眼底暗了暗。
科帕奇被开到了一处离公寓很近的商业街,就在千代田区之内,内部设有娱乐广场,规模很大。他们搬家的时间不算久,这片商业街区也还没逛过。今天来这里买衣服,也恰好可以熟悉一下这边的设施。
降谷零将车子倒入空余的户外车位,随后拉下了手刹。
“前辈,我们到了。”他温和地轻唤。
一旁的黑发青年还在反复刷新着手机页面,鼻尖悬挂着一滴汗珠,神情凝重,似乎没能注意到他的声音。
降谷零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可惜对方还是没有回话。
于是他抬起指尖,轻轻刮弄青年挺拔上翘的鼻尖:“前辈,该下车了哦。”
这次黑发青年终于抬起头。
他像是从梦中惊醒般抬头观望四周,这才恍然发现车子早就停了。天色略暗,斑斓的霓虹灯高照,车窗之外是商业街区的车水马龙。
今泉昇抿了抿唇瓣,姑且将手机收起,轻声应道:“好,我们走吧。”
七个小时了。
弹窗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如果一直待在板仓卓的手机里,弹窗不可能七个小时过去,还不和他联络。
正因为是“自己”,所以今泉昇明白,弹窗不可能毫无分寸地消失七个小时,也不可能忘记给他发消息。
所以,唯有一种可能:弹窗不能和他联络。
因为某些原因,它被限制了行动。能限制弹窗的情况不多……没有网络的环境、三米范围内无可用计算机的环境、又或者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它无比虚弱,甚至暂时丧失了和他联络的能力……
所以,弹窗那边究竟发生什么了?
今泉昇走下车,缓慢地合上车门,嘈杂的人声在耳边响彻,远处商业大楼的屏幕上,播放着当红偶像的宣传广告。
所有来逛街的人都轻松恣意,唯独他如此魂不守舍。
他不能没有弹窗。
他不是害怕离开弹窗后,自己就无法歼灭黑衣组织,也不是恐惧自己此后丧失了便捷的特殊能力。
而是因为……
那家伙,已经足够孤单了。
今泉昇有恋人细水长流的陪伴,有亲朋好友后盾般坚固的支持,还有一个未知的、但值得畅想的未来。
但弹窗什么都没有。
它丧失了过去,也注定没有将来。
在漫长时光的消磨下,唯有被仇恨填满的夙愿,还残余在它的脑海。
弹窗本该和我一样的。
今泉昇思忖。
愿望还没实现,乌鸦还没有陨落。
所以,他不能让弹窗就此消失。
路过一家规模很大的服装店时,降谷零停下脚步,“前辈,那边有家男装专卖店,我好多衣服都购买的这个品牌——我想你应该是穿得惯的。”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今泉昇总会在白天没睡醒时,迷迷糊糊地直接把他的衣服套上,然后无知无觉地穿出门。在降谷零的纵容下,那些被今泉昇穿上的衣服,最后总会被挂在“今泉昇”专区。
他用着询问的目光看向今泉昇:“我们要进去看看吗?”
黑发青年轻轻应了一声。
他们一同迈向服装店的大门,降谷零推开玻璃门,却见身边的黑发青年倏地收回脚。
“等我一下,零。”今泉昇突然说道。
降谷零愣了愣:“前辈,你——”
他刚想伸手拉住身边的人,但下一秒,黑发青年却飞快地奔回街道。衣服细腻的布料,从他的指尖一划而过。
金发青年的手臂僵滞在半空,面部的笑容霎时溃散。
今泉昇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夜间的温度更低了,在冰冷的空气下,他甚至能隐约看到从嘴边呼出的哈气。他在街上四下走动,抬头仰望着这成群结片的商业建筑。
没错。
正因为“弹窗”是他自己,所以弹窗也了解他的一切。
弹窗知道他和降谷零今晚有约,要一起去商业街买衣服。
而他们两个对着装品牌没有硬性要求,所以为了图方便,会挑选离住所最近的商业街。
然后呢?
……然后弹窗还会预料到什么?
——预料到他的此刻。
今泉昇深吸了一口气。
对,弹窗会预料到,他正站在商业街上寻找它的下落。
每一次穿梭计算机,都会耗费弹窗的精力。
它连在配置低端的电脑中工作,都会虚弱到需要休憩数个小时甚至几天,所以弹窗没有机会自己找过来。
它只能等待今泉昇的出现,然后接它离开。
青年的视线落向远边。
那是某家店铺置放在街道的宣传屏幕,上面正播放着一段广告短片。
而那方荧幕似乎有点老旧了,以至于屏幕都略有损毁。
因此,屏幕偶尔一瞬的闪动,也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但是今泉昇却注意到了。
青年的灰眸定定地注视着闪动的频率,他一边辨识着那些隐晦的字母,一边朝着屏幕的方向移动。
这是一段摩斯电码——
I am here.
他从步行转为奔跑,径直冲了过去,指尖飞速触向了那方冰冷的荧幕。
下一刻,他在脑海中听到了气若游丝的虚弱嗓音:
【晚上好。】
今泉昇的身体不再紧绷,悬在心中的石头也终于落地。
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晚上好。”
“这七个小时里,你都经历了什么?”
【有点糟糕。】那声音苦笑了一声。
【板仓卓被带去了一个地下研究所,那里就是乌丸莲耶的藏身之处。但研究所里只设有内部网络,我不敢贸然使用……会被乌丸察觉到我的存在。】
【进入研究所的所有人都要上缴手机,板仓卓的也是。所以,我没在板仓卓那边待上太久,只听到了一小部分他和Boss的谈话内容。】
“什么内容?”
【10月31日,乌丸莲耶将会走上手术台。】
【他的研究团队会将他的大脑数据提取出来,并上传至云端。若过程顺利,冷冻的亡灵将会复苏,他会实现真正意义的“永生”。】
挑选万圣夜当日,意图很明显。
乌丸莲耶的身体被冻在冰冻舱里,那具身体的年龄少说也有一百四十岁了。
所以说是死而复生,也不为过。
【但这不是最糟糕的,至少我们还有准备的时间。】
今泉昇忙问:“还发生什么事了?”
【研究所里的电脑我不敢碰。而整个地下,只有一个人的手机还保持着开机状态——那个人,是琴酒。但我用他的手机作为跳板逃到外面时,不慎让屏幕亮了起来……】
那道电子音,发出了疲惫的叹息:【琴酒可能发现了。】
“……发现什么?”
【我的存在。我不能确定,但是有这种可能。】
“可是……”今泉昇不禁蹙起双眉,“只是屏幕亮了一下而已。”
“他不该没有发现你的存在。手机亮了,在没有消息提示的情况下,人们通常只会认为是手机被误触。再不济也是屏幕的感应器坏掉了,按照常理来说,他不会联想到……”
【恰恰相反。】弹窗冷然否决。
【在我离开手机的一瞬间,我亲眼看到琴酒掏出了手枪……】
黑发青年屏住了呼吸。
【然后,他直接朝着手机开枪了。】
……
……
今泉昇赶回服装店门前时,才发现降谷零还在店铺门口等待他。
降谷零就这么安静地伫立在原地。
匀称修长的身型被驼色风衣包裹,他的双手揣在口袋中,此刻正抬头仰望着完全黯淡的天际。店家的招牌亮起了暖白色的灯,光芒倾泻了男人满身,将他衣物的边缘勾勒,周围播放着欢快的音乐,却将男人衬托得愈发形影单只。
虽然没有展露过多的表情,但他看起来……似乎有些落寞。
今泉昇的脚步一顿。
但这混迹在喧嚣环境中的微弱响声,依旧被降谷零敏锐地察觉。
远处的金发男子侧过头,在看见他的一瞬间,那双雾霭般的灰蓝眼眸,又蒙上了一层笑意。
他的神情转瞬即逝,那点沮丧被迅速收敛回体内,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
以至于今泉昇都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眼前是否出现了幻觉。
“前辈。”前方的男人,朝他轻声呼唤。
今泉昇赶忙朝前方迈步,走回恋人身边。
没有预想之中的质问,对方此刻甚至在朝他温和柔情地微笑,眉目间不带一星半点的责怪。
降谷零只问道:“前辈,你的事情办好了吗?”
而今泉昇哽住了。
他的唇瓣上下开合,声音却闭塞在喉口。在恋人耐心的注视下,他停滞了许久才勉强发声:“……抱歉,刚才出了有一点问题,久等了。”
“没关系。”
降谷零依然没问他刚才去做了什么。
没有遭到对方的诘责,反倒让今泉昇松了口气。
虽然在原因不明的情况下突然跑走的确很失礼,但他实在难以回答自己究竟去做什么了。
只要他谈及弹窗的存在,就一定会追溯到弹窗的来历,但今泉昇唯独不想和恋人谈及这件事。
他不想和恋人说谎,随便扯个编造好的理由将一切搪塞过去,是对弹窗的不尊重,也是对降谷零的不尊重。
……所以他不能说。
唯有这件事,他绝对不能说。
“我们进去吧,前辈。”降谷零再次推开玻璃大门,眉目轻弯:“刚才透过橱窗,我看到这一季度的新品,有几件衣服感觉很适合你。”
“好。”今泉昇应和着,将手顺带伸进了恋人的衣兜。
两只手在极深的口袋中彼此纠缠,他终于多了几丝心安。
……
……
晚上的约会很顺利,中间没再出什么变故。
就像任何一对平常的情侣逛街一样,他们一路在商业街走走停停,碰见感兴趣的店铺,便走进去逛一逛。降谷零会为他仔细挑选合适的衣服,然后坐在更衣室外的小沙发上,等待他拉开衣帘的一瞬间。如若衣服合身,他便会和煦地夸赞他此刻的样子有多好看。
降谷零向来不吝啬赞扬他的挚爱,虽然他评价时的用词内敛文雅,但却偏偏能让人面红耳赤。
旁边的女店员笑得脸都要僵了,俨然一副被塞了满嘴蜜糖的表情。
当他们拎着大包小包离开时,女店员会用比以往送客要高了不知多少的分贝高呼:“感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
——这种糖请再多来一点。
一趟街逛下来,秋冬装买了好多件,看到合适零的衣服,今泉昇也会顺手买下来,当他们拉开车门,把手提袋一个个摆放在车座上后,新置备的物品很快便填满了后车厢。
今泉昇合上车门,抬腕扫视了一眼手表,“快七点了,我们回公寓还是在外面吃?”
降谷零想了想,随即答道:“回公寓吧。”
“冰箱里放着有不少食材,我想亲手给前辈做料理。”
……
回家过后的惯例,是哈罗热情地在门边蹦蹦跳跳,快活地摇着尾巴迎接主人回归。
然后降谷零会在白色小团子深情款款的注视下,给它的食盆中倒上适量冻干,再配上一杯用开水冲开再自然放温的羊奶。
“汪!”哈罗欣然叫了一嗓子,也许是在说“我开动了”。
它垂下头,鼻尖凑近食盆嗅了嗅,确认晚餐与往常无异后,便将冻干送入了口中。
降谷零半蹲着身子,抚摸着认真干饭的小狗。
很难说哈罗究竟是真的在期待铲屎官回家,还是在期待铲屎官回家后给它喂饭。
起初收养哈罗时,降谷零没有刻意藏起哈罗的食物,只是把开封的宠物粮封好,放在了温度适宜的柜架上储藏。但是在某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计划应该一个月才喂完哈罗的食物,竟然堪堪半个月就空了。
首先,家里只有一只宠物。
其次,他和前辈谁也不可能去偷吃狗粮。
所以结论是:家里的小狗成精了。
哈罗原本就有前科,偷吃过他存储在冰箱里的雪糕,高热量食品致使它短短一周内便体重猛增,肚子长了许多赘肉,还多出一圈双下巴。
虽然摸起来手感很舒适,但体重过胖对宠物没有半分好处。他训斥了一顿哈罗,并加强了它的运动量,但没想到年至叛逆期的小狗,竟然变得更聪明了——
哈罗开始偷吃起家里的狗粮,并且不会一口气吃多,每次都定量偷吃,免得被主人发现。最神奇的是,吃完之后还能用两只手掌夹住狗粮的包装,慢吞吞地蹭着爪子把口袋封好。
……真的很离谱。
现在降谷零会把狗粮藏在最高处的橱柜,外面还要上个锁,钥匙必须妥善保管。他生怕下一步,哈罗会进化到自己开锁,然后翻出狗粮。
把食物锁起来还是有好处的。
现在每次到了饭点,哈罗都会围绕在他的脚边转圈,时间精准的像是设置了提醒的闹钟。
喂好哈罗晚饭之后,降谷零把食物收回高处,小心翼翼地上锁,这才围上围裙走进厨房处理起食材。
切菜的时候,他频频探出头,视线穿过厨房敞开的推拉门,眺望至客厅正在打扫卫生的身影。
今泉昇今晚表现得特别乖巧。
也许是因为约会之初短暂地消失了一会,如今他自知理亏、心怀愧疚,所以主动承担起了今日份的家务。现在弓着腰扫地的模样很是专注。
降谷零收回视线。
手起刀落,蔬菜在他娴熟的刀工下,被切成长短相仿的均匀细丝。
他觉得他有必要深思熟虑一下。
前辈和他只字不谈透露弹窗的事,也许是存在某种原因。
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弹窗一直在不留余力地帮助前辈,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漫画上可没有任何一句对话阐述了原因。
他问过那部生活用机上的白字许多问题。
——比如这本漫画是从何处来的。
而它的回答是:[我无法明确回应这个问题。]
[漫画不是由我创造的,这部APP也同理。]
[你不能删除软件,并不是我写下了不可强行删除的指令。我曾尝试过通过特殊方法提前开启APP,可我失败了。随后我意识到,是这款软件本身自带着无法删除的属性——很不讲道理,是吧?像是某种未知的力量设下了限制,而这道限制你我都无从解除。]
[另外,虽然这部漫画存在着创作者,但显而易见……那位作者并不来自这个世界。我只能推测这款APP软件是来自更高维度的某人所绘制下的产物。]
[是那个人在观测我们的世界,还是我们本是就是那个人创造的……这一点我无法回答。毕竟每个人都无法证明自己所身处的世界,是否是由其他人创造出来的。]
弹窗对他推心置腹,只要是它略知一二的问题,它都会不留余力地进行回应,甚至会阐述自己的观点。
但唯独在降谷零询问“弹窗究竟什么来历”时,那行白字会回以无尽的沉默。
它知道答案,可它不愿说出。
……到底是为什么?
降谷零将食材倒进了锅中,在倒入适量的调料过后,他又在将锅盖盖在沸腾的锅上。食物还需要再烹煮几分钟,他空余出了一点时间就会胡思乱想,而他现在,再难扼制那颗企图探寻真相的心了。
既然白字不会回答“弹窗是谁”,那就换一个问题好了。
他翻找出白色手机,轻轻触动电源键,手机的屏幕随之亮起。
金发青年轻垂眼帘,翕张的唇中,吐露出一段小到微不可察的询问。
远边的铁锅蒸腾着热气,他的声音被全数掩盖在了咕嘟咕嘟的冒泡声下,但白字还是听到了他的发问——
“既然你不能回答‘弹窗’的身份,那么……”
“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
他敛起眉眼,目光平静地扫视向手机屏幕。
这个白字,实在过于关心前辈、还有弹窗的生活了。
而它还向他三令五申,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前辈触碰到这部手机——因为弹窗会发觉它的存在。
只有在白字认识弹窗的前提下,才会提出这等要求。
[…………]屏幕上跃动起字样加载的省略号。
几秒种后,降谷零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在生前,我签署下了将遗体无偿捐赠给国家的协议。所以当我死去之后,我的遗体被用于了一项十分机密的实验研究。]
[我自实验中诞生,是个极度不完整的瑕疵品,连人格都难以保留。]
[但我无怨无悔。]
那串白字回答。
……
今泉昇觉得,今天这顿晚饭吃得相当煎熬。
虽然平日里的餐桌也很安静,他和降谷零都是餐时寡言的类型,但他实在没有想到,今天晚上的降谷零竟然会沉默到一言不发。
他似乎正在思考某件事,眉头下压的痕迹明显,面部的每一处肌肉似乎都在紧绷,眉弓骨下的阴影透着少许阴翳,这不苟言笑的模样透着罕见的压迫感。
他不清楚降谷零怎么做一顿饭的功夫,就会转变成这种态度。往嘴里塞米饭的时候,他都只能小口咀嚼,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
是在纠结今晚约会时,他突然跑走的事情吗?
今泉昇紧张地眨了眨眼睛,脑海里迅速播放起今日的经历,他开始反思自己今天还干了什么错事。
难道说……
他低头悻悻地扫视满桌色香俱全的佳肴,喉结不受控制地滑动起来。
还是说,零厌倦了亲手下厨的生活?
毕竟他们自同居开始,他的三餐就被降谷零包揽了。虽说惯例是零做饭、他洗碗,家务两个人共同分担,但做饭毕竟很费心神,所以还是对零更不公平一些。
尤其他现在处于没有工作的隐藏期,还被限制了出门次数,和隔壁每日负责打理家庭内务的全职太太毫无区别。
也许,零在为这件事而不高兴?
毕竟他心系国家,而且很热爱自己的工作,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魔。
而导致降谷零成为家里蹲的原因,起码有一半是来自他……
越是思忖,今泉昇越觉得不妙。
他发现他夹菜的手都颤颤巍巍起来,一粒花生米他狼狈地夹了好几次,才勉强落进了自己的饭碗中。
直到这死寂般的沉默,被降谷零倏然拔高的呼唤打破:
“前辈!”
“是!”今泉昇吓了一跳。
他慌张地放下碗筷,险些挺直着腰板,就这么原地站起身。
坐在对面的男人眉头依旧紧蹙,唇瓣之间抿成了一条平直的长线。
降谷零的目光就这么直勾勾地投射过来,深邃的眼窝间,那副灰蓝眸也犹若出鞘的利刃,刀光剑影簌簌落下,锋锐凌厉。
今泉昇仓惶地回视他,那一刻,他恍若被那平日里温和似水的视线贯穿了灵魂。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对不起,我知道我其实不该逼问你。”降谷零深吸了一口气,“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隐私,我很清楚这么做不对,但我实在是……无法忍受这种焦虑感了。”
降谷零是个机会主义者。
常年的卧底生涯,让他总是对把握时机怀有敏锐的感知度。因而在机会来临之前,他往往能沉下心去静候,这也是他得以在组织安稳潜伏多年的原因。
但如果事情关乎今泉昇,一切就都变样了。
他无从冷静。
从发觉今泉昇与弹窗形影不离地度过着每一天时,他便心神不宁、坐立难安起来。
如若弹窗对接下来对抗组织的行动有利,并且它从未产生过伤害前辈的想法,那么降谷零无话可说。
可他不知道——
未知是初始的恐惧。他不清楚弹窗是谁,而知晓答案的白字,又始终回避着这个问题。
他没有任何渠道来调查这件事,更无法推测这东西究竟从何而来。
他害怕今泉昇在弹窗周而复始的洗脑下被控制,更恐惧在潜移默化的影响中,今泉昇会被改变、会被伤害。
他非常不安。
那份恋人近在咫尺,又好似远隔万里的迷离感,再一次携裹了他的周身,以至于身体都在战栗。
——他怕有朝一日,今泉昇还是会离开他。
尽管降谷零竭力地想要潜藏这份心绪,他想要在恋人面前始终维持完美的笑容……
可他藏不住。
一周已经过去了,耐心已经彻底抵达极限了。
今泉昇定定地望着他,目光无措。
下一刻,坐在对面的男人紧闭双眸,他抬手揉了揉鼻梁上方,试图抹平眉心间拧皱起的痕迹。
接着,降谷零尽量用着平和的语调,缓慢询问:
“前辈。一直以来……你是不是都有事情在瞒着我?”
【别回答他。】
[别逼问他。]
今泉昇愣了愣。
降谷零也随之停顿了一瞬。
他在脑海中,听到了一道辨识不出男女的机械声音。
具体来形容,那道声音很像是电脑合成出的电子音,听起来毫无情感,却又好似透着万千心绪。但这诡异的一瞬,令降谷零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是幻听了。
他环顾了一圈四周,却没能发现任何端倪。而坐在对面的黑发青年,俨然也没能听到这阵声响。
几秒过后,降谷零陡然明悟——
这道电子音,是在他的脑海中响彻的,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
就像漫画中弹窗和今泉昇对话的方式一般。
白字,也在如此和他交流。
这一变故,反倒让降谷零僵滞在座椅上,暂时忘却了质问前辈。
而被弹窗厉声阻止过后,今泉昇的神情也微妙了起来。
他还隐瞒着降谷零事情并不多,只剩下那为数不多的几个秘密了。
他最不想回应的,同时也是弹窗最不想告知降谷零,自然还是——
弹窗就是上一个“今泉昇”。
那是一个化作了永恒的幽灵、在十个世纪之间沉浮飘摆、只能隔着一层坚固的屏幕,陪伴挚爱度过一生的“今泉昇”。
他无法和降谷零说出口。
【等一下。】弹窗冰冷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请你去触碰零摆在餐桌旁边的手机。】
循着弹窗的指示,今泉昇的目光落下恋人的手边。在餐桌的一角,的确是反扣着一个白色的手机。
这是降谷零的生活专用机,日常出行都会带着它。
今泉昇的眉心紧锁,无声地发问:“为什么?”
【有异常的波动出现,从零那边传来的。】
【只要触碰一下就可以,你甚至不需要把手机拿起来。】
好吧。
今泉昇妥协了。
虽然这个行为有点怪异,但并非不可以做。
毕竟弹窗对零的行为起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如果简单地触碰一下手机,就能让弹窗打消所有怀疑,那无疑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他在为降谷零证明青白,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怀抱着这般想法,今泉昇缓慢地站起身。
他的大半身子从餐桌探出,手臂也坦荡地向前伸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手机的尾端时,对面的金发男人却惊愕地瞪大眼睛。
降谷零的反应非常快。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手机拿起,甚至慌忙地站起身。餐椅在他大幅度的动作下“咣!”地摔在地板上,而他竟还下意识地向后闪避了几步。
今泉昇也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眸。
“?”
“?”
他们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滞在原地,两厢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