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5,东塔台P1跑道。
朗空泼墨,地平线泛着一丝灯光的白。
庞大战斗机的引擎响声如巨兽呜咽,流线型身躯隐没在夜色中。谢敏戴好头盔,翻身进入驾驶舱。
单向阻光膜包裹战斗机,从外面看,驾驶舱里不过是一片虚晃的黑影。
谢敏打开指令系统,手指习惯性在操纵杆摩挲了一下,发现了一张夹在缝隙里的纸条。
他抽出来,借着操控屏幕界面的蓝光看清上面歪扭的字体。
“老大,礼物已送到,记得感谢我。
——期待一盒赫尔特香烟的陈石”
感谢什么,感谢你用你华丽的辞藻替我招来了傅闻安这个大瘟神,害我大晚上放着温柔乡不睡,来这在无良上司眼皮子底下加班?
谢敏把纸条塞在衣兜里,耳边适时响起一道冷冽的嗓音。
“五分钟后出发。”
电台一贯刺耳的杂音在话语的掩盖下竟听不清了,对方带着命令式的口吻令人不爽,谢敏面无表情地点开所有起飞设置。引擎骤然呼啸,数值攀升,气流在涡旋的牵引下紊乱起来。
“狂蜂试验机一号准备就绪,立即起飞。”谢敏敲了敲唇角的通讯器,回道。
“你有五分钟的准备时间。”塔台的指令因作战机的预热而显得不那么清晰。
谢敏没有理会塔台,狂蜂作战机如从地平线上攀升的星,机轮推动机身在跑道上滑行。当它彻底离地时,整架作战机融于夜色,噪音也消失了。
飞至上空,塔台尖顶时而亮起的指挥灯比夏日萤火更微渺,谢敏熟练地按训练时的轨道在上空盘旋。
加速、减速、速降、折返、巡航、扫描。一项项测试任务结束,时间刚过十五分钟。
“报告塔台,狂蜂作战机的性能测试结束,请求返航指挥。”
谢敏将测试数据如往常般录入系统,熟悉的【任务结束】界面却没有出现,测试计时器依然在运转。
只能听见嗡鸣声的机舱里,塔台的消息姗姗来迟:“反巡航防御系统的测试尚未完成,上校。”
“我收到的测试指南中没有反巡航防御系统的任何测试,执政官。”
谢敏微微蹙起眉头,他话音刚落,便见塔台的指挥灯下亮起一排光点,如黑夜中伸出的蛇信。与此同时,巡航扫描的界面中突然出现五个红色光源。
象征着被对空追踪弹锁定的警告红标第一次出现,谢敏还没来得及骂,五道贯穿夜幕的炮束瞬间朝狂蜂作战机射去。
浓缩能量在空中散开扭曲的波纹,只一刹那,便到作战机百米内。
“操。”
谢敏直接把操纵杆压到底,急速下降的作战机在纵横交错的攻击炮束中闪躲,最险的一发擦过狂蜂的左侧机翼,灼烧到空气都扭曲起来。
战斗机在空中辗转挪腾,如受了惊吓的飞鸟,谢敏咬着牙,死死盯着依旧在蓄力的塔台防御炮,几乎要透过玻璃,把那个该死的家伙嚼碎。
“现在,你收到测试指令了,上校。”对方用漫不经心的语调道。
“你刚才是真想杀了我吧?”
谢敏拉起作战机,他藏不住语言里的痛恨,手指死死扣着摇杆,青筋凸起。
“怎么会,毕竟你胸有成竹,甚至无需时间准备。”对方顿了一下,在他话音落下后,塔台炮再次吞吐光柱。
八发更强力的击落炮以连射方式从塔台下的炮口吐出,谢敏的手指飞快在屏幕上起舞,狂蜂的弹道预测系统在此时展现强大的控制力。
飞鸟般灵活的人造机在空中辗转挪腾,炮火在它身后绽开白色火花,将天际上空短暂照亮。
火光追随着作战机的尾翼炸开,消音舱隔绝了外面的巨响,花团锦簇的天幕上,谢敏却无心欣赏。
他的余光瞥到基地中央的塔台,玻璃幕墙组成的高大建筑屹立在空旷的起降台里,谢敏一个雁回折返,按下左侧带有警告标志的按钮。
那是从不被允许使用的炮筒发射键。
“看来狂蜂作战机的性能远比报告中提及的要好,上校。”傅闻安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讽刺。
“还有更好的,你也给我体验一下?”
从高处俯冲而来的狂蜂隐在夜色中,谢敏开启了反侦察屏障,这使狂蜂接近到四百米以内才被塔台的侦察系统发现。他按下发射键,密集的点状扫射炮充能。
塔台内,只见原本平静的反导界面突然红光闪烁,寂静夜空中亮起一束黯淡的光亮,控制室内,有人的声音急促而低沉。
“全体闪避,找掩体!”
霎时,人群不假思索地同时趴下,钻入高精密钢铁打造而成的工作桌下狭小的空间里。
仿佛回应着他的话音,几秒后,窗外模糊的扫射光束从左到右,弹雨顷刻间打穿了塔台高层所有的玻璃幕墙。
幕墙破碎的嘶鸣与残渣的碎片随着冲击力嵌入墙中,撕碎了桌上易碎的纸质文件。
充能冲击掀起狂风,在室内掀起一场小型风暴。作战机的射灯嘲讽般打在一片狼藉的塔台上,谢敏甚至飞下去光明正大绕了一圈,复而升空。
攻击停止,塔台内满地碎玻璃,被流弹摧毁的控制仪器与文件柜翻倒在地。人员从废墟下爬起来,镇定地捂住被碎屑划伤的额头,有条不紊收拾一地狼藉。
他们个个神色如常,仿佛遭受这样的扫射对他们来说不过家常便饭。
“狂蜂请求联络,塔台伤亡如何?”谢敏看着哑火的塔台防御炮,话音里有几分得意。
像极了翘起尾巴炫耀的斗鸡。
过了几秒,塔台响起了一如既往的回话:“你的表现让我怀疑这架战斗机的攻击能力有所缺陷。”
只是信号不太好,断断续续的,大概是谢敏刚才不小心打中了某个联络箱。
“是吗,那真可惜。”谢敏继续在空中盘旋,他的探照灯晃晃悠悠照到失去玻璃幕墙阻挡的塔台高层,一片废墟中,傅闻安的身影在光束中屹立。
他身后的军服披风猎猎翻飞,偏头逆着光看去,军帽的阴影盖住表情,可谢敏眯起眼,还是浑身涌起一种被他的目光洞穿似的不悦。
傅闻安抬手,把一个通讯器放在唇边,追问道:“可惜?”
“可惜没能把你干掉。”谢敏调侃道,而后又连忙加了一句:“请不要放在心上,能被很多人觊觎应该是执政官的福气。”
而后他挂断通讯,操纵狂蜂缓慢降落。
傅闻安听完这句话,没有回答。
他大概是在考虑怎么能把这种福气送给别人,比如,某个试图通过扫射干掉他的飞行员。
巨大的人造野兽落在跑道尽头,空中的喧嚣完全止息,夜色变浅。
傅闻安踏着一地玻璃碎片走出控制室,被击穿的走廊满是残骸,身边的控制员熟练而安静地打扫残局。
他走步梯下楼,应急灯忽明忽暗,就在刚刚,谢敏的点射不仅打烂了玻璃和塔台防御炮口,还顺带让这幢建筑的电力供应设施彻底宕机。
当傅闻安看到现场时,甚至怀疑这样精准的射击是不是谢敏刻意为之——惩罚他走楼梯下去。
踏上平地,一辆军车已经在侧恭候多时。
傅闻安拢起披风,他站在车门旁,目光从狭长的眸子里射出,刀一样冷,定格在远处一道身影上。
天乍亮,一抹曙光从地平线上散出几丝亮色,作战机静静蛰伏在原地,谢敏盘腿坐在它那硕大的机翼上面。
他赤着上身,有些瘦弱的躯体线条颇为耐看,姿势放松,如果仔细观察,甚至还能发现他蓬松头发搭在肩膀的弧度。
他正叼着一根烟,偏过头去,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拢出一处避风港,点燃了那根香烟。
只一刹,火星明灭,与远处昏暗的晨光融为一体。
他看起来似乎很愉悦。
如果可以,谢敏并不想在折腾一晚上后还要到作战会议上瞧傅闻安摆谱。但很显然,他并没有权力改变一个暴君的决定。
“早啊老大,听说你昨晚把执政官的塔台炸了?”
如果说在军营里有什么比黄色杂志与烈酒更受欢迎,一定是八卦,还得是上司的八卦。
比如说财政部大臣是个人体收集癖,教育局局长包养八个小三,总参谋有福瑞控的潜质,再比如某个作恶多端的执政官似乎痴迷于银桂味的信息素……
嘿,最后一条绝不可能,简直比谢敏拿着手枪冲进办公大楼一枪把执政官崩了还要不靠谱。
陈石猛地把某个惊世骇俗的想法甩出去。
“用词准确些,只是扫射而已。”谢敏端着餐盘坐在食堂角落,大口咬着碟子里的的蓝莓酱薄饼。
“零号”的伙食一向是所有部门里最好的,身为特工组织,说不定哪顿就是最后的晚餐,就是死也得先吃饱。
“听说工程部那老头看见塔台的废墟差点猝死过去,被担架抬走的时候,还骂老大你不得好死。”
陈石狂野地拖过一条长凳,一脚踩着横杆,脸上的肉在他幸灾乐祸的笑容里微微发颤。
“反正不是我先开炮的,关我何事。”谢敏白了下眼,把唇边的蓝莓酱舔干净,复而又想起来了什么:
“说起来,你这次的报告写的很出色啊?都让傅闻安不惜牺牲睡觉时间也要来找我的麻烦。”
陈石敏锐地察觉到谢敏的神色变得锋利,如他腰间藏着的匕首一般,陈石肃然正色。
“哪有,您还不知道我的水平吗?”陈石认真道:“更何况其实不管我写什么,执政官都会找您的麻烦。”
谢敏偏头盯着他,自嘲地勾了下唇:“您?”
陈石连忙改口:“你你你你你。”
上司的心思一贯难猜,虽然比起喜怒无常的傅闻安来说,谢敏还算亲民,但偶尔……也会露出这种威严的冷意。
谢敏向后靠,视线轻轻移转,待陈石快撑不住了,才笑了一下:“也是,他向来看不惯我。”
傅闻安的心思难猜,一旦与谢敏有关就更毫无逻辑。
之前的报告是谢敏亲笔,傅闻安便以字写的不好、修辞蹩脚、逻辑不通等理由打回要他重写。
后来谢敏让陈石写,傅闻安又说写的一板一眼,毫无感情。
要什么感情?把傅闻安的尸首做成标本的感情吗?谢敏狠狠咬着牙。
正在他想着的时候,内线通讯响了。安静的餐厅有不少人,铃声却显得整个空间落针可闻,他们埋头吃饭,谁也不敢朝谢敏的方向看。
谢敏垂眸,盯着通讯器上的那串惹眼的代号——黑枭,傅闻安现在的副官。
“老大,你是不是该去开会了?”
陈石坐立难安,他左顾右盼,斟酌了一会,才用他那粗嗓子小声道。
“恩。”
谢敏应着,却没有动的意思,视线直直地盯着那两个字,直到扰人清净的通讯彻底熄灭,他才站起身来,大步向外走。
作战会议室离“零号”的基地有段距离,位于靠近城堡的双栋行政大楼。绕过楼前的风雪羚羊雕塑,谢敏特意在小花园转了一圈,才姗姗进入行政大楼。
他并不想与向来准时的傅闻安偶遇,尤其是他那一大堆花枝招展的随从,像极了一群飞来绕去的扑棱蛾子。
但今天,谢敏一进入楼内,就知道自己完美地错估了时间。
傅闻安站立在电梯前,挺拔得如一棵长在瓷砖地面的树,他的军装挺括修身,尤其是肩头那颗星星,亮得刺目。
听见谢敏的脚步声,他并没有转过身,直到谢敏与他并肩时,他才淡淡开口。
“上校看起来很疲惫,是昨晚没睡好吗?”
“拜你所赐,不算太好。”谢敏换了个不算端庄的站姿,一手插进裤袋,深褐色军服低调冷淡,他歪着头,盯着光滑的电梯门。
电梯门贴着略微反光的墙纸,两团色调一致的身影映在上面,谢敏并未侧目,企图透过那团糊状的影子窥见傅闻安的表情。
“看来为你留出时间休息是我考虑不周。”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傅闻安率先进入,待谢敏也走入,电梯门闭合后,他道。
谢敏蹙起眉。
狭窄的电梯空间,四面镜子擦拭明亮,连军服的褶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悉悉索索的运行声中,两人占据各自的空间,空气都自行分为两半。
死寂、沉默、藏在冷峻中蠢蠢欲动的试探,随着谢敏的眼神探出触角。透过镜子,谢敏看到傅闻安冷着脸,视线锐利,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他们都在无声地透过镜子打量对方。
极具压迫感的气氛令人难以呼吸,谢敏僵直在原地,看似散漫的姿势,手掌却微微贴上腿侧藏有的刀。
他逐渐压下眸子,唇线抿成一条。
直到电梯再次发出叮的一声,傅闻安慢悠悠地把落在谢敏脸上的视线挪开,略一挑眉,隐隐有些嘲弄。
电梯门开了,门口的绿植伸展着宽大的嫩叶,走廊里有三两职员谈笑着经过。
头顶的灯光落下,洒在先一步出去的傅闻安身上,融化了他身上残留的、电梯里的肃杀气息。
“你似乎很紧张,上校。”
傅闻安侧过身,肩头星星的光辉几乎吞没了他视线里的玩味。
谢敏这才反应过来,他有些失态了,但还没等他解释,傅闻安先一步走过了楼梯口。
谢敏一脚踏出电梯,正烦躁着,突然闻到一股不太好形容的气味。
他抬起胳膊,轻轻在袖子上嗅了下,略有疑惑地眨眨眼。
“硝烟……信息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