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越做了东,在自家新开的私房菜馆给闻溪晨接风洗尘。
酒过三巡,桌上的人倒了一半。
只有沈天遇清醒着,脸色如常,时不时看一眼手机。
乔越用胳膊肘顶他:“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一身的酒气,舌头都大了。
沈天遇懒得理他:“吃你的。”
说不清楚为什么,总是想起离家前,闻潭安静坐在沙发上的样子。
乔家的厨子今天水平也不行,每道菜都做得没滋没味的。
看来乔家这菜馆子撑不到两年又得倒了,沈天遇心想,也不知道闻潭吃胃药了没有。
闻溪晨酒量浅,被拉着灌酒,早已趴在桌上睡熟了。
乔越喊了两个服务生把闻溪晨抬到楼上的房间休息。
这儿是乔越的地盘,出不了事。
沈天遇站起身:“我有事回趟家。”
不顾身后乔越不满的嚷嚷,开车回了家。
车在门口停下,等不及开进停车库,直接下车进院子。
庭院里一切如常,一楼客厅明亮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照在青草地上,成了一层银白的霜。
但沈天遇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开了门,喊:“闻潭。”
声音在空旷的别墅里回荡,没有人回应。
沈天遇拿起手机拨通了闻潭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传来冰冷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沈天遇的第一反应是,闻潭有事出门去了,大概是手机静音着,没有发现有来电。
他打电话给小区物业调监控。
出于安全考虑,小区四周每个方位都有若干监控摄像头,360度无死角覆盖。
物业调出两个小时前的监控,告诉他,他们一行人离开半个小时后,闻潭就穿起外套,走到小区路边打车了,方向是向东。
向东……
闻潭的生活很简单,人际关系也很简单,没什么朋友,经常去的地方就是学校和市立图书馆。
学校和市立图书馆都是在西边的方向。
东边……会是去什么地方?
沈天遇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紧缩,大步走出门去。
黑色风衣的衣角在晚风中呼呼作响。
——
天茂的规定下班时间是下午五点半,但加班是有加班工资的,部分还没成家的员工宁可在公司多加一会儿,反正回家没什么事干。
徐莉是夜班前台,工作时间是下午六点到次日早上六点。
和白班同事交过班,徐莉到茶水间接了杯冰美式,打起精神,回到了工位上。
她前几天和男朋友去外地爬山,中午才回来,连续十几个小时没睡,这会儿正困着。
打下今晚第三个哈欠,她揉了揉眼睛,看到“清纯男大”从外面走了进来。
“清纯男大”是网络流行用语,一般用来指清爽不油腻的年轻男大学生。
但在天茂,它被专门用来指那个叫闻潭的年轻男孩。
谁都没有在明面上说起过,但谁都知道,沈总在S大包养了一个年轻的男大学生,叫闻潭,经常进出顶楼的总裁办公室。
闻潭一般都是白天来,给沈天遇送文件送饭之类。
徐莉之前只远远地看到过他的轮廓和背影,觉得不像一般小说里写的金丝雀那么肤白貌美,看起来老老实实的,穿着也很朴素。
小职员们之间渐渐传开,用“清纯男大”来代指他。
进出天茂是需要专门定制的通行卡的,闻潭每次脖子上都挂着沈总的备用卡,可以随意进出公司办公区内的任何地方,所以徐莉每次都能远远地认出他。
这天晚上也是如此。
徐莉看着闻潭走近来,连忙放下手上的马克杯,挺直了背,做出一副认真工作的模样。
“去顶楼,沈总办公室,取一份文件。”
徐莉:“您登记一下。”
闻潭低头签了字,礼貌地和她点了下头,刷卡进闸。
徐莉看到他的唇色发白,瘦得摇摇欲坠的样子,还要撑着去楼上取文件,心想,看来有钱人也不是好伺候的呢。
由于闻潭之前来过很多次了,每次都是去顶楼的办公室,徐莉也没放心上。
天色已黑,公司也没有太多人进出。
徐莉接了几个咨询电话,闲下来,借着登记本的掩护,偷偷玩起了手机。
时间慢慢滑向八点。
徐莉昏昏欲睡,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一抬眼,看到沈天遇神色冷峻地走了进来,脚步急促。
徐莉吓得立马站了起来:“沈、沈总!”
沈天遇厉声问道:“今晚有没有人去过我的办公室?”
徐莉结结巴巴:“有、有……”
不需要问了。
他略一低头,看到了来访人员登记本上,闻潭的名字。
沈天遇声音不稳:“他人呢。”
徐莉:“六点左右的时候上去了,到现在还没出来……”
如果闻潭出来的话,闸机会有响声提示。
她刚才虽然有点犯困,但她的位置就在闸机旁边,如果有人出来,她一定会知道。
——
推门进办公室的前一秒,沈天遇还在想着,不会的,或许只是他想多了。
门开了。
办公室里亮着灯,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影。
沈天遇走进去,一直到办公桌旁,看到一个瘦削的、小小的身影坐在地上。
办公桌左下角的柜子开了。
闻潭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册子,地上散落着几十张泛黄的旧照片,原先都紧紧地夹在册子里。
沈天遇瞬间攥紧了手心。
那是,他的毕业纪念册。
散落的照片,每一张的拍摄对象都是同一个男孩,笑着的,生气的,扁着嘴的,在窗边写作业的,穿着背心打篮球的,聚餐吃饭的,翘着腿打游戏的……
每一张,都是闻溪晨。
那些青春年少的岁月里,无人知晓的心事,永无结局的暗恋……都被他隐藏在这一本纪念册里,打算百年之后带进棺材里去。
闻潭应该是听到他的脚步声了,却又好像根本没听到。
他仍旧是安静地坐在地上,垂着头,一张一张翻看着那些照片。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软软地垂下去,遮住了侧脸,也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
沈天遇:“闻潭。”
闻潭一动不动。
沈天遇声音沙哑:“你先起来,地上凉。”
闻潭微微动了一下,抬起眼睛,看着他。
只一眼,沈天遇的喉头就堵住了。
闻潭眼眶通红,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却死死咬着嘴唇,忍着,从刚才到现在,一滴也没有掉。
嘴唇被咬出了血,鲜红的血丝从下嘴唇渗了出来。
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仍旧是拼命咬着。
沈天遇强行把他嘴巴掰开,用自己的手指阻挡他:“不准咬了!”
闻潭麻木地看着他。
很快,沈天遇的手指也被咬出了血。
粘稠的鲜血顺着指缝流下去,沈天遇眉头紧皱,却没有躲。
闻潭看到刺眼的红色,像是醒了,松开了嘴。
沈天遇的手指没动:“你想,就继续咬,咬到你舒服了为止。”
办公室里安静了很久。
良久,闻潭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发声器官,身体微微动了动,奇怪的声音从嗓子眼里冒出来:“……这些照片,都是你拍的?”
被闻潭的眼睛看着,沈天遇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撒谎。
不知道是因为夜间气温骤降还是因为别的,闻潭的身体抖得厉害。
沈天遇要抱他起来,闻潭一下子躲开了,不肯被他碰。
沈天遇的手僵在半空中,片刻后,去沙发上取了毛毯过来,紧紧地把他裹住:“我们回家好不好,先回家,别的事回家再说。”
闻潭:“你先回答我,答完了,我再回去。”
沈天遇:“先回家。”
闻潭的语气尖利起来:“这些照片,是不是你拍的,回答我!”
他的身体里从来没有发出过这么歇斯底里的咆哮声。
答案显而易见,可他就是想亲耳听他说出来。
沈天遇犹豫片刻:“是。”
闻潭的脑袋里轰鸣一声,忽然感觉脑部神经疼得厉害,喉咙里泛出猩甜的血腥味。
他瞠目欲裂,指尖颤抖,如野兽一般大声嘶吼着:
“你喜欢闻溪晨。”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我。”
“你总是夸我的侧脸漂亮,吻我的左脸,是因为我只有左脸像小叔叔。”
“沈天遇,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闻潭终于支撑不住,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
泪水模糊视线,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隐约看到沈天遇慌乱地拿纸巾给他擦眼泪,紧紧把他抱在怀里,拍他的背。
可他只觉得冷。
京安市的春天,怎么会这么冷呢。
眼泪仿佛流不尽,决堤一般汹涌而出。
他对着沈天遇又哭又骂,恨不得把他高高在上的嘴脸全部撕开,像是把十几年来受到的委屈全都发泄了出来。
他自己都惊异于自己的愤怒和粗鲁。
他原本是习惯了委屈和伤害的。这么多年来,父母的忽视,妹妹的嘲笑,同学的奚落,他都好像不在意了,自己都以为失去了激动和伤心的功能。
可就在这一刻,一切伪装都撕开了。
他忽然明白,他从来没有不在意过,从来没有不伤心过。
知道发泄情绪也没有人会在乎,所以才一直紧紧地缩成一团,把情绪都压在心底。
曾经,一束光照亮了深海的小小角落。
他以为有人来拉着他向上游,以为终于有人救他于水火。
可是终究只是一场泡影。
泡影破灭,他再次向海底坠落。无声无息,陨身糜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