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杜家在鸡犬村安居乐业好些年后的事情了。
从邻居那里得知了仙界秘壶集要召开的消息, 老杜家先是打听了何为秘壶集,随即便兴兴冲冲准备起来。
“这秘壶集啊,甭看前头多个秘壶二字,然而重点还是后头的‘集’, 就是赶大集的集呀!”一如既往的快言快语, 宋婶子对他们道:“其实这是本地的一个秘境,平日里断没有这个地方在的。”
“只在特定的时间出现, 没有规律, 出来前似有什么征兆,不过却不是咱们这些人知道的事情了, 自有仙人盯着那里, 待到快要开放之时, 方广而告之, 也是邀大家同乐之意。”
“这所谓秘壶集呀,其实就是凡人与修仙者一同奔赴的一场集, 那边就是不知某境,不知某界的一处凡世间,因为连修仙界都算不上, 他们自然不知道自己是何境何界啦, 平日里一丝灵气也无的,怕是咱们没飞升也去不了的地界, 然而这仙界的那处秘境就是这么神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忽然将某处凡世间与咱们这边的仙境连通起来,届时咱们就可以下去凡间了,赶一赶凡人的大集,当然, 偶尔也会在该地留下点仙人传说啦!”
“本来也叫鹊桥集,取得是牛郎织女每年一次通过鹊桥相逢之意,只是后来大伙儿觉得这说法不够贴贴,倒叫了秘壶集,就像那种有机关的酒壶似的,每次能倒出不同的酒来,有美酒,有毒酒。”
“呵呵,没错啦,这秘壶集也不是次次都出现的,同一个秘境,有时候出现的却是极为惊险的秘境,不过,虽然危险,对于好些仙人却是寻宝提升修为的好去处,当然,咱们修为不够就不赶这个热闹了。”
“放心,这次是秘壶集,不是那凶险的秘境。”知道老杜家担心什么,宋婶子最后信誓旦旦道。
倒是杜雨涵回来将这个事儿一说,老杜家的眼神就都朝天龙君身上望去了——
能够连通凡间和仙界的秘境?
“这个……我问过了,怕是不行的,这秘壶集距离上次开启已经八百年了,可比天龙君过来早多了。”杜雨涵道。
“无妨了。”倒是天龙君并没太在意:“你们且好好准备,这次咱们一起过去。”
他知道老杜家的修为,饶是他们家修为最高的朱玑如今已经到了分神修为,还是比外头的人修为差好些,这家人老实,修为不够就不出村,然后便当真这好些年没出过村。
而有他带着,就不一样。
况且——
“麟儿这么大了,爹爹也没带你赶过集,记得我同你娘当年可是赶过好些凡人大集,都是极热闹有趣的。”说到妻儿,天龙君高冷的脸上再次浮现一抹笑容:“记得那叫糖葫芦儿的东西极为香甜好吃,麟儿可吃过?爹爹买来与你吃。”
饶是刘天龙自己当年还卖过糖葫芦,看到他爹如梦似幻的宠溺笑容,也说不出来自己吃过的话,于是,小眼一眯,他笑呵呵道:“嘿嘿,爹,我要吃十串!”
“没问题。”天龙君下巴微扬,笑容更大了。
于是,时间一到,老杜家便在天龙君的带领下,前往那秘壶集了。
而距离那秘壶集越近,周围各路神仙就越多,这可是修为飞升起步的地界,说是各路神仙真的一点也不为过,不过因为都是过来赶集的,神仙们也好,还是老杜家这样被带飞的普通修仙者也好,大家人人脸上皆带着笑意,且都装束极普通,在路上的时候还能因为神兽宝器的灵光闪烁到处四溢光华,而随着距离秘壶集越来越近,大家都收敛了身上的宝光,露出了宝光下的真身,老杜家一瞅:好家伙!摞着袖管的,挑着扁担的,背着背篓的……
哪有一丝神仙样?如今大家各个装束都极为接地气,打扮成贵公子的都少,倒像是一场仙人cosplay大会了!而且他们cos的主题就是普通凡人。
就是他们的装束有些太复古了,复古的引人侧目——
“那些应该是飞升太多年的老前辈,不清楚如今人间的装束了。”还是旁边的宋婶子小声对他们道。
老杜家赶紧点头。
倒是老前辈不知道是听到了他们这边的议论,或者是看到了周围其他人的装束,随手一个手诀,身上的衣服瞬间变了变,看着近代了不少。
最后调整一番,仙人们纷纷走进了密境外的光华之中,等他们再次出来之时,便是凡间了。
说来也是奇妙,他们走进来之时旁边尚有不少人,然而走进去之后,周围却是只有他们这一起来的一行人,却不知这又是这秘境的什么规则了。
他们出现在一个绿意融融的山坡上,说来也巧,这山坡上就有好些杏树,前头依稀还有一个庙,庙虽小,烟火却没少,眼瞅着香烟袅袅,还有女郎朝庙外的大树上挂上红色丝线……
大杏郎往那边扒了扒,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便表示,自己都在这儿待着了。
莫非大杏郎是想拜佛?杜雨涵心里想着,还摸了香油钱给他,还是朱玑到底和他血脉相连,知道大杏郎是回忆起多年前在白羽镇上赶集的经历了,这是想再回忆一番,于是,直往他的树梢上栓了一根红线,随即便和众人离开了。
说来也巧,他们家的运气当真好,来到的此处凡间竟真的是个大集,演杂耍的、卖货的、甚至还有比武招亲的……真真热闹的不得了!
老杜家一家人走了一边,天龙父子走了一边,约好终于聚会的地方,末了,杜雨涵还把自己的帷帽脱下来给天龙君了,这才和他们告别,两家人各自找乐子去。
不过走着走着,老杜家的人也分了几路走。
杜雨涵和朱子轩虽是老夫老妻了,不过也想着偶尔二人世界一下哩!何况如今又是这么热闹的集市上,于是,走着走着,这俩人就走一边去了,而花椒和八角可没见过这等热闹,几乎哪里都要看,杜婴婴索性将购物清单交给朱玑和杜楠,连同把中午去酒楼占座吃饭的任务也交给了他俩,然后自己留下来陪二小慢慢挪了。
“我看奶也想看。”待到走开蛮久,杜楠放对朱玑道。
朱玑便笑:“可不兴说出来。”
两人便对视一笑。
然后开始干活了。
如今他俩也算家中的顶梁柱了,不过人不都是这样儿的?哪儿兴从小到大都是家里人人爱护着,什么活儿都不让干的?如今他俩倒是宁愿自己多干点活儿,让其他家人清闲些,玩一玩。
不过这俩人都是效率高的,说干活就干活,迅速制定好路线就开始采买了,杜楠开口询价,朱玑砍价,末了阿青阿金阿青金负责背采买的东西。
嘿嘿,说到三头麒麟,这里的人没见过麒麟,看到三头麒麟,还以为这是某种域外的马匹哩!就有那不怀好意的商家把杜楠和朱玑当做冤大头想宰他们一把,当然,有朱玑在,他鬼精鬼精的,自然不会被那商家骗过去,不过倒是因为他砍价算账的功夫厉害,同样的钱,他们多买了好些东西,饶是三头麒麟力气大,他们也不得不先找个地方把东西偷偷放储物袋里面一部分先。
看看时间,杜楠便决定先去酒楼占座去,然而待他们到了座位上,杜楠方想起还有样东西没买。
“你在这儿等着吧,我买完就回来。”因为就一样东西了,且座位都占好了,杜楠索性就打算自己一个人过去就是。
点点头,朱玑对他这个决定并无意见,看着他下得楼去,高大的身影又从下方的楼梯跑出去,一路目送他离开,直到杜楠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他方把视线收了回来。
然后,他就注意到了酒楼里不知何时进来了一个瞎子。
是个瞎子老者,穿了一身补丁叠补丁的长衫,一只手里拿着棍,另一只手则端着一本书,正在挨桌走。
不知他在说什么,每每靠近一桌,就被坐在那里的人赶了出去。
看他可怜,也是这会儿自己一个人闲在这里,朱玑索性叫了他一声:“那位老伯,不如来这里和我喝一杯?”
那瞎子老者一开始还没将朱玑口中的老伯与自己对上号,愣了愣,朱玑叫到第二声之时,还是旁边的人对他说了句,他方点点头,然后撑着棍颤巍巍走了过来。
一壶酒,一杯茶,一碟花生米,一碗肉饭,朱玑叫了一份酒楼里最受欢迎的吃食给他,待老者狼吞虎咽吃完花生米后,先是喝了一杯酒,然后,手拈花生米,笑眯眯对朱玑道:
“这位小哥儿人好,只是你对我这般好,我无以为报,不如给你算个命吧?”
“算命?”朱玑愣了愣。
“嗯,你看我是个瞎子,而瞎子闭了人眼,就容易开天眼,实不相瞒,我也是能看到一些人眼看不到的东西的。”那老者笑着道。
自从朱子轩被人称为天眼后,还当真没人给他们家的人算命——如今老者这话多少让朱玑觉得新鲜,眼瞅着杜楠还没回来,他自己一人闲在这里没事干,朱玑便欣然应允。
老者便将手中的书放在了两人中间,半晌对朱玑道:“你且随便开一页。”
从没见过这种算法,朱玑便随便打开了一页。
“红衣男子,你如今本应该着红衣。”老者随即念道。
向下瞅了瞅,朱玑笑了:“不巧,我今天穿的是青衫。”
他们家可不兴白衣飘飘那一套,家中女子也好,男子也罢,最常穿的颜色不是青便是蓝,都是明亮又好洗的颜色。
老者便摇摇头:“你现在本应穿红衣的。”
“和这画中男子一样,穿着血红血红的衣袍。”
“我们本来也会在这个时辰,这张桌上相遇。”
“我会为你算命,说出你的命,然后你对我微微一笑,随即杀了我。”
一语既出,饶是酒楼内人声鼎沸,朱玑和老者所在的桌上,却是鸦雀无声。
“杀了我”云云……眼瞅着老者虽然面带微笑,然而表情浑不似作伪,朱玑也忍不住微微直了直身子,倒是从靠在栏杆上的姿势变成了正襟危坐。
“可是哪怕你现在这么说,我也完全没想着要杀了你呢。”朱玑道。
老者便道:“我也奇怪呢!你不知道,刚刚我看到你的命的那刻,小老儿我也吓了一跳呢!”
“不过为啥呢?为啥你现在穿着白衣,也不想杀了我呢?”
眼前,老者还在细语,然而,朱玑却觉得自己眼前的景色忽然变得朦胧——
下一秒,他振作精神,猛地一睁眼,他发现自己还在刚才的酒馆里,周围的客人与之前一般无二,而眼前也仍然是那位老者,面前摊开一本书,被翻开的那页同样是一张“红衣男子”。
“我现在说说您的命,你且听听对不对。”他看过去的那一刻,刚好碰上那老者抬起头对他道。
一双白眼看着他,那老者随即开始说了——
“您本是出身不凡,出生在仙界灵气最浓之处——建木之上,天生命贵,偏偏一出生便逢厄,母亲难产而亡不说,还被歹人暗算,从高处扔了下来,自此流落凡间。”
“在凡间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被人贩子卖来卖去也没卖去一户好人家,直到最后被发现了男子身份,被卖去了那天下最见不得人的地方。”
“对于别人来说,这便是这辈子的命到头了,偏偏您不信命,在这种地方也杀出了条活路,硬生生逃了,还因此有了一番奇遇。”
“唔,您的奇遇始于一名红衣男子,您当是在遇上他之后,得了某番奇遇,自此踏上漫漫成仙路。”
“然后,在您第二次遇见红衣男子时,狭路相逢强者胜,您杀了对方。”
“再后来,修仙界大乱,建木亡,您在建木将倾的那一刻斩断了青木族长的头颅,放火烧了硕硕建木,自此沉入地底,成为魔界至尊。”
“没错,您刚刚信手点开的这一页有红衣男子的画儿,名字便叫魔尊来着。”
……
周围人声嘈杂,朱玑和老者这里却安静地连根头发丝儿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到。
在老者述命的过程中,朱玑只觉得自己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另一种人生——
他看到自己在孙家被发现了男娃的身份,那孙家本想让他嫁与孙桃,他不干,最后那孙家便将他又卖了出去,这一次,却是将他卖到了他最怕被卖去的地方。
杀了客人,东躲西藏,凭着机警,他最后混进了太虚境,在那边的某家小店做了名伙计,过了一段暂不惶惶的日子,只是这日子也不长,龙棺的事情还是如约而来,而这一次,他仍是落入了那红衣男子手中,红衣男子仍然拿走了剑,他仍然得了仙台火……
就此淬尽仙骨,踏上了那一生的修仙路。
因着有案底的缘故,加上他原本也不信任任何人,他那辈子是一名散修,无家无派,和上辈子差不多,凭借两辈子的记忆,再加上仙根着实惊人,且运气也不错,竟也被他于一众散修中拼杀了出来,直到某次与人争宝时,再次遇到了那名红衣男子。
他杀了对方。
其实两人也无甚根本仇怨,他甚至偶尔还会感激那红衣男子让他登上了强者之路来着。
然而,那一生的他就是这种性格。
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更强而已。
杀了穹邕司都追不到的红衣男子,对方的红衣和血披挂在他的身上,倒像是他着了一袭红裳。
就此一袭红衣天下知。
再然后,就是那灵气大乱的仙界至暗时刻了。
那时候,他是直直朝着建木的方向去了,闯入青木一族的护树大阵之中,一剑斩断了那青木族长的首级,又放火烧了建木。
伴随着建木于熊熊大火中沉入大地,他也去了那世间至莫测之所,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心中只有剑与更强,从此成了人人口中的红衣大魔头。
说好听些,便是魔尊了……
朦胧中,朱玑与那红衣魔尊的身形对上了。
他感觉自己裂开嘴角,微微一笑,随即挥出无形的一剑,眼前的瞎子老者顿时身首分离,而酒馆里人人尖叫,不多时,便跑得没了人。
而他却就着夕阳和鲜血饮干了最后一滴酒,将酒钱拍在桌上,轻柔地擦净剑上的残血,方离开了。
那是朦胧中的他。
眼前仿佛蒙了一层纱,朱玑看到另一个自己从自己的身体里站起来,走远了,而他却还坐在原本的地方。
直到杜楠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当归?当归?你这么困么?怎么睡着了?”
猛地睁开眼睛,他这才发现自己竟是真的睡着了,枕着胳膊,在酒楼的桌子上睡着了。
向上看,杜楠在上方一脸关切地看着他;向下看,桌上有一壶酒,一碟只剩几片花生衣的空碟,一个空碗,外加半杯茶。
没有那名瞎子老者,亦没有他的书。
倒是杜楠看他醒来,半晌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张纸来:“这是什么?”
朱玑定睛一看,却正是他信手自老者书薄中翻到的那一张“魔尊”。
“大概是别人不小心丢在这里的吧,放在旁边吧。”微微一笑,朱玑道。
杜楠便点点头。
没多久,杜雨涵和朱子轩先到了,紧接着,杜婴婴带着两个孩子也到了,最后,天龙父子扛着好些糖葫芦到了。
一伙人热热闹闹吃了顿凡间烟火,又在此地游玩到夜晚,直看完了凡人放的烟花,这才意犹未尽却满载而归的离开。
就连大杏郎也满载而归了←他的树枝上再次系满了红色丝线,沉甸甸的,看着可吉利了!
仙人的参与,自然在此地又落下了几点仙人传说;而对于朱玑这样身在仙界的人,亦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奇妙的缘。
对方是仙人还是凡人呢?
对方让自己看到的又是什么呢?当真是另一段人生中自己的命运吗?
没有遇上老杜家的自己……
朱玑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就像那红衣魔尊从他身体里站起来,一人一剑走向远方似的,那一段人生也从他的人生里走出去,走远了,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