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云与魏疏并肩走了一小段路程。
魏疏的车被停在路边,他埋头点了一根烟,偏头吐出一团烟雾,后腰靠在跑车银色的鸥翼门上。
“我真没想到你凶起来这么恐怖!看到戚皓刚那表情了吗?笑死……跟见了鬼似的。”
蒋云默不作声,两指一并,夹出他口袋里那包瘪了半盒的烟。
魏疏:“又抽?你真会假会啊,别呛着了。”
打火机的声音接连响了两声,蒋云下颚微抬,朝半空娴熟地吐了一串烟圈,然后将打火机抛回魏疏怀里:“看着很假吗?”
他手指夹着烟,尾端续了一截烟灰,蒋云用食指轻轻弹了。
目光回到魏疏脸上,他一脸震惊地朝蒋云比了个大拇指。
“今天戚皓的话别放心上,”凌晨的大街上空无一人,他两离开得早,那群公子小姐没玩够,所以不怕有人偷听,“他那张嘴吐不出象牙,净喜欢躲人后逼逼。哪天他爹领几个小宝贝回去,有他好受的!”
蒋云被他这番话逗乐,没忘了正事。
“对了,”他问道,“老魏,你这几天有空吗?”
“多得很,你尽管跟我提。”
蒋云:“帮我查一个人。”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梁津。房梁的梁,水聿津。”
蒋丰原接私生子回主家的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魏疏心领神会,问道:“他就是你爸的……?”
“嗯。”
“你从哪知道这么个人的?”魏疏吸了一口气,车钥匙被他往上一抛,“蒋伯伯把人捂得严严实实,起先我想瞒着你先查,忙活大半天,连一个尾巴都没抓到。”
蒋云很想告诉他,梁津是他前世作对了小半生的死对头,从身高尺寸、生活习惯,到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统统知晓。
最终他随手搪塞过去,说只是偶然间听闻。
“原来是内部消息,难怪。”
魏疏没有细究,蒋云嘱咐道:“只查资料就好,暂时别打草惊蛇。”
年轻了八岁的身体经得起折腾,将近凌晨四点,蒋云的睡意并不多。他同魏疏道了别,走了几步,又回头叫住半边身子钻进车门的好友:“老魏,喝酒不许开车。”
“我坐的副驾!”
魏疏扬长了音调,哭笑不得地朝他挥了挥手机:“代驾马上就来。”
蒋云点点头,放心地离开了。
魏疏的动作很快,没过几天,蒋云的邮箱里多了一份完整的关于梁津的资料,当天下午,纸质版的档案如期送至家中。
他眼睛有点轻度近视,期间,蒋云抽空去配了副眼镜。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倾洒在桌角,那副无框眼镜架在蒋云高挺的鼻梁上,镜片折出一抹来自电脑屏幕的蓝光。
资料的一寸照片里,青年五官端正深邃,发型理得清爽利落,露出一片光洁的额头。他左眼眼底有一粒小小的黑痣,不仔细看,会以为是打印过程中沾上的墨点。
姓名:梁津。
身份:学生,目前就读于北川大学。
第一份兼职:郝家小馆后厨帮工。
第二份兼职:D.酒吧侍应生。
第三份兼职:戚如茵全科家教老师。
目光粗略扫下来,蒋云的第一反应是:
梁津的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吗?
资料上标注,他大学四年的绩点排名都是专业第一,奖学金无一缺席,与此同时,他还兼顾三份兼职。
蒋云抿了抿嘴唇,把兼职一栏里的文字细细读了一遍。
他查了下导航,“郝家小馆”就在北川大学附近的小吃街上,饭馆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
D.酒吧侍应生?
他前些天赴戚皓的局,去的正是这家酒吧,怎么没见梁津的人?
或许当天他没有排班吧,蒋云想到一个合适的原因。
第三份,也是他最不理解的一份兼职。
戚如茵是戚皓同父同母的小妹,年仅七岁,在海京最好的国际学校念书,给她补课的老师要么是接受精英教育的海归高材生,要么是其他名校的在职教师。
说到底,这个岗位轮不上梁津。
他到底靠什么手段攀上戚家这条线的?
蒋云无意识地攥紧手中的纸张,平滑的边角被他掐出几道半圆形的弧。
资料被塞进抽屉,他换了一副墨镜,而后往头上压了一顶棒球帽。不能再等了,通过梁津的日程安排,他今天一定在郝家小馆帮工。
工作日,北川大学人流密集,以防万一,蒋云没有开车。
在海京,乃至全国,北川大学都是毫无疑问的顶尖院校,其次才是令淮、以及剩下的几所高校。
下午三点,小吃街少有店铺开张,整条街几乎没什么人。蒋云跟着导航绕来绕去,最终走到一个拐角处,郝家小馆就在那附近。
蒋云走近之后,怀疑地看了看腕表。明明没到饭点,这家店面不大的饭馆门口却站满了人,他压根挤不进去。
在一位中年大叔的吆喝下,学生模样的男生、女生十分有素质地排成了一条长队,挨个等着老板发餐牌。
蒋云在队伍里的位置偏后,餐牌拿到手,上面的数字有些模糊不清了,他花了几秒钟辨认,确定这两个数字是“19”。
非饭点,郝家小馆门口,他前面排了十八个人。
这顿饭有什么非吃不可的必要吗?
人群时不时微小地往前挪动,彼此之间挨得紧密,幸好海京的五月温度尚在蒋云的忍受范围内,否则他撑不了半小时就要缺氧昏迷。
“不好意思,”排在蒋云前面的是两个女生,看起来似乎是一对好友,“我第一次来,请问这家餐馆名气很大吗?”
他的开场白有些生硬,其中一名短头发的女生以为是搭讪,原本不想搭理,她眼角余光撇见蒋云的正脸时,脸上神色骤变。
面对模样温润亲和的青年,短发女生热情解释道:“对,这家是北川小吃街的排行榜前三。价格良心,用料新鲜,老板们的烧菜手艺也很不错。”
与她同伴的女生用胳膊肘顶了顶她,捂着嘴小声道:“你怎么不说最重要的那一条?”
“最重要的一条?”蒋云疑惑地复述道。
“对呀!”
短发女生会意一笑,补充道:“我们学校有一位学长在这里做兼职,人长得很帅,很多人慕名过来,也是为了凑一凑热闹……当然啦,女生偏多。”
其实蒋云很难把梁津和“后厨帮工”这几个字联系到一起,上辈子他们第一次见面,梁津已然脱离了过去的身份,焕然一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梁津毕业于北川大学信息科学技术学院,专业分流后,专攻的方向是计算机科学与技术。
蒋丰原在他身上寄予厚望。
八年里,蒋云每一次见到梁津,他无一不西装革履,冷峻端沉地被簇拥在人群中央。很难想象,穿着打扮一丝不苟的梁津,读书时期竟然这么……有烟火气。
蒋云怀揣着恶意地想,假如他没有按照上一辈子的道路前行,是否会被淹没在林立的写字楼间,成为一个黯淡许多的普通人?
他试着幻想了一番,意外的是,他感受不到丝毫报复成功的快感。
前方的队伍逐渐缩短,三桌过后就到他了。
没了人头的阻挡,蒋云轻而易举地在后厨捕捉到了一抹忙碌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下摆宽松肥大的白T,写着“郝家出品,样样精品”八个大字的艳红围裙系在他腰后,系带交缠着打了一个蝴蝶结,尾端刚好垂在发白的牛仔裤上方。
后厨热得冒汗,饭馆的老板娘招呼着学生吃饭,闲暇时拿了一瓶冰矿泉水走到梁津身侧,看口型,像是问他热不热、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那人摇摇头,继续专心炒菜。
蒋云活了二十几年,讨厌的事情不多,其中之一便是做饭。
他害怕火,总担心自己会被燎起来的火焰烫伤。
炒菜时溅出来的热油也是滚烫的,小时候霍蔓桢不在,蒋丰原出差,家里的保姆阿姨临时有事出了趟远门,念初一的他第一次进厨房,手上被热开的油溅了好几个点子。
显然,梁津的白色短袖沾上的油污不比他想象中的少。
蒋云神情复杂地盯着那件布满深色油渍,颜色俗艳难看的围裙。
他恨梁津吗?
绝对的。
蒋云甚至不需要犹豫。
他实在忘不掉前世那场晚宴上梁津看他的眼神,淡淡的厌恶中掺杂着一点鄙夷,仿佛在说“你有什么资格成为我的对手”。
蒋云承认,他骨子里流淌的血液确实与蒋丰原,与蒋家没有任何干系,可是梁津呢?
私生子和养子,谁又比谁高贵。
“梁学长,八号桌的加菜好了吗?”
某一桌的学生朝后厨大声问道:“我们等很久啦!”
这时餐馆老板擦干净手,准备跟梁津换一换,让他轻松些。
挺拔高挑的青年解了围裙,把八号桌的那盘加菜端了上来,他小臂肌肉紧实有力,几道青筋蜿蜒而下,用力时微微暴起。
不由自主的躲闪仿佛是他的肌肉记忆,蒋云抽身走向队尾,把压在掌心的叫号牌递给了一位没拿到号的女生。
“同学你不吃了吗?”
蒋云歉意地笑笑,指腹摩挲着掌心的圆形压痕,回答道:“我临时有事。”
他飞也似的逃离了小吃街,在另一条街道的路边站了许久。
蒋云想不明白自己的逃窜究竟是不敢面对,是软弱,还是某一个时刻动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
闭上眼,他无端想起那名险些被戚皓斥责的侍应生。
廉价的衬衫、柑橘味的洗涤剂,还有——
丑得可笑的围裙。
梁津,蒋云蜷起手指。
这辈子我做回好人,放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