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嘴里含着糖,单手接过纸袋,疑惑地上下扫了眼戴着黄色头盔的青年。
外卖单上留了电话和姓氏,光叫一句“蒋先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看蒋云的表情,韩琦觉得他们应该彼此认识。
“什么时候来的海京?”
天气寒冷,陈栗双颊被风吹得通红,嘴唇因频繁跑动干燥起皮,他舔了舔干裂的下唇,腼腆道:“有一段时间了,还没找到正经工作,想着跑跑外卖过渡一下。”
口袋里的手机不停震动,似乎在提醒他别忘了送下一单。
青年歉意地向蒋云解释他比较赶时间,刚回头,他被蒋云叫住:“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个人联系方式,需要的话直接打我电话。”
“好……好的,谢谢蒋先生!”
蒋云目送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等人骑上小电驴消失在拐角,安静了许久的韩琦不怀好意道:“原来老板好这口啊?”
他斜睨韩琦一眼,淡淡道:“不饿吗?”
“啊……”
韩琦应声在腹部揉了两把,一股诱人的香味从她左手提着的纸袋里飘散出来,唤醒了她被吃瓜耽误的饥饿感。
“饿饿饿,”她把胃部的反应转换成文字,说道,“再不吃饭我真得曝尸街头了!”
蒋云“嗯”了一声,说那你多吃点。
多吃饭,少说话。
名片送出去的当晚,他就接到了陈栗的电话。手机里传来他忐忑不安的语调,请求蒋云能否帮他介绍一份空闲时间较多的工作,在薪资方面倒没什么要求。
蒋云没急着接话,陈栗便自说自话地讲起他的现状,说他在供妹妹念书,这里不比在冀西,地方大开销更大,虽然外卖跑腿一个月能赚小一万,但交完房租电费攒不下几个钱,也没时间接送妹妹上下学。
“来我这里吧,”耳朵贴着平滑的屏幕,他空出来的那只手在Cooper的狗盆里添上最后一勺狗粮,“就做你之前做过的那些事。工资不变,每周有双休,下午四点准时下班。”
“会不会太麻烦您了……”陈栗嗫嚅道。
Cooper湿润的鼻尖拱了拱他的手心,蒋云摸摸长出几根黑色杂毛的小狗脑袋,笑道:“不会,我很乐意被麻烦。”
通话结束。
琼姨今晚又做了一桌的素菜,坐在餐桌一头的男人指尖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架,低头时镜片闪烁,恰到好处地掩住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梁总。”
蒋云右手撑在桌沿,侧身面向就餐礼仪极其端正的男人:“蒋家要破产了吗?”
“阿云,为什么这么问?”梁津夹了一筷子上海青,面不改色。
“你还想我吃几天青菜?买不起肉可以直说,刚好Cooper在这呆腻了,我牵他上魏疏家住几天。”蒋云反呛道。
“厨房煨了一盅羊肚菌鸡汤。”
拐进厨房,小火慢炖的鸡汤散发出浓郁的鲜香,微波炉“叮”地一响,切好的羊排滋滋冒油。
蒋云简单摆了个盘,端着餐具坐到梁津身旁,汤的火候正正好,蒋云尝了一口,感觉不像出自琼姨之手。
没想到有些人就算醋得冒泡,还是会亲自下厨房迎合一下他的口味。
“汤淡不淡?”
“有点咸。”
梁津就着他的汤勺抿了一口,皱眉疑惑地看向他。
“怎么,梁总味觉失灵了,没发现我是在骗你?”蒋云笑吟吟地搅了搅汤水。
“……阿云。”一声半是无奈半是纵容的叹息。
他还挺喜欢梁津戴眼镜的,那副肖似生母的眉眼本就生得冷淡凉薄,有了一层镜片遮挡,愈发斯文矜持。
两人座位靠得很近,一只手臂的距离。后腰被人轻轻握住,见梁津正要靠过来,他做了个阻挡的姿势把人隔开:“一会儿我是真要去趟魏家。”
“嗯?”梁津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仿佛在问他为什么要去。
“你和老魏不是今天才商议完吗?”
为了复现第三次重生的飞机事故,魏疏已经放出消息,明日将坐私人飞机赶去谈一项跨国合作。
这个项目蒋家也有参与,因需要梁津坐镇总部,所以由蒋云代表他陪同魏疏一块上飞机。
这是一次很好的动手机会,一旦戚家按耐不住决定动手,短时间内必然留下证据。
“等这件事尘埃落定。”他掀开一缕挡在梁津额前的碎发,很轻地笑了一声。
“下次做可以直接弄进来。”
吃完晚饭和魏疏会面的时候,蒋云有些心不在焉。
假如一个人不想死,最好的方法未必是用尽一切手段逃避死亡。直面它,或许能找到一丝生的希望。
但也只是“或许”。
蒋云摁了摁眉心,没有人比他更害怕失败,如果可以,谁都不想让一切再次重来。
他真的不想失去,也不能失去任何一个对他而言意义重大的人了。
“魏总,已经准备就绪。”
戴在魏疏耳上的通讯器闪烁着信号的亮光,他按住那枚黑色的装置,低声说按计划行动。
大片的玻璃幕墙外,一架小型私人飞机逐渐向前滑动、起飞,两扇机翼宛如鸟类展翅,滑入碧蓝的长空。
机身还未缩小到完全看不见的程度,天空中的那一点忽然起了火光,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剧烈的暴鸣,零部件宛如流星般向下坠落,机械的警告声此起彼伏。
魏疏只身立在幕墙前,亲眼见证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幕,之前梁津提出戚家可能对他动手时,他还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结果他说的竟然一一应验。
避免不必要的人员伤亡,驾驶员在起飞不久就成功跳伞降落。
“动手脚的人抓到了吗?”蒋云正色道。
“抓到了。”
魏疏:“幸好咱们早有准备。别的不说,梁津手底下的人都挺利索的,一个个闷声干大事,要不你替我跟他商量商量,我出这个数,他的人能换个老板吗?”
蒋云很支持他撬墙角的行为,道:“回头我问问他。”
后续的事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这场飞机事故给后续对戚家的清算开了个好头,蒋云把所有工作转到线上处理,趁着好不容易得来的闲暇时光,他少见地睡了几个好觉,还顺手多投了几个新项目。
有关戚家的新闻铺天盖地,一整周的时间,足以见证一个延续几代的家族企业辉煌不再。
戚氏总部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动乱,戚明准的办公室被多次“清理调查”,戚皓在海京恶名远扬,多的是人等着虎落平阳被犬欺,可惜如今再没人像戚明准一样跟在后头给他收拾烂摊子了。
蒋云靠着阳台,点燃了他能找到的最后一根爆珠。
一件厚重的驼色大衣落在他肩头,身后那人探向他拿烟的那只手:“不是说戒了吗?”
手腕一扭,他最终保住了那根烟。
“点着玩的,”蒋云睨他一眼,“烟灰缸都没拿呢。”
半晌,他调笑着补充了一句:“事后烟懂不懂?”
腰背抵着阳台栏杆,隐隐泛着酸意,做前他和梁津都洗了一遍澡,结果完事后两人浑身都很糟糕,于是进浴室又洗了一遍。
洗着洗着一个没忍住,擦枪走火,他差点没能竖着从浴室走出来。
最后约定好挨个去洗,虽然别墅的每个房间都配备了洗漱间。
他和梁津用的同一款沐浴露,木质柑橘味,香气格外持久,到现在还残留着一点点味道。
梁津额前几缕黑发被水打湿,尽管用浴巾擦干,仍是一绺绺地垂下来。他不知从哪变出个烟灰缸,蒋云伸手灭了烟,凑过去和他接了一个漫长的吻。
这段时间梁津睡得不安稳,他也一样。尽管睡在身侧的人很少翻身,可蒋云就是知道,梁津是没有睡着的。
他等“苦尽甘来”这四个字实在等了太久,蒋云有问过他,前几次重生里自己记不记得上辈子发生过的事。
梁津抱着他摇了摇头,说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有一次你死在我怀里。”
他眉宇间皱出一道深深的褶,宛如无法抹平的沟壑,声音很慢,好似叙述的故事与他无关:“到处都是血,脸上、胸口,还有掌心。来不及叫救护车,我就这么看着你停止呼吸……阿云,这大概是我一生都不愿回忆的场景。”
蒋云安慰地摸摸他的脸颊,分属于彼此的气息缠绕交错,就像两根连根树一般亲密无间。
“这次不会了。”
他缓慢道:“你记不记得……在冀西的时候,你祝我长命百岁?梁津,对我许愿吧,你的一切愿望在我这里都会应验。”
他们互为对方的神明,不论前方如何崎岖,不论终局如何,都将义无反顾的赐福于彼此。
*
针对戚家的清算仍在继续,魏疏一边下绊子一边快意地问蒋云,这算不算一种多行不义必自毙?
“当然,”蒋云在他办公室转悠,把书架上一张压着魏淳亭单人照的相框摆正,吹去覆于表面的浮灰,“干妈泉下有知,会为我们感到欣慰的。”
恰好不久就是下葬日,他又问了几句相关事宜,等了一会儿没见魏疏回复,蒋云转过身,看见他一脸凝重地盯着手机。
“怎么了?”
魏疏把屏幕递给他:“你看。”
蒋云逐字逐句地念道:“楚桉突发急症……ICU抢救……传闻楚尽风将成为正式继承人?”
“楚南缘呢?”
魏疏:“他前段时间一直在国外,说是度假来着。结果你猜怎么着?欧洲那边正好爆发动乱,他……应该是回不来了。”
蒋云惊讶道:“他死了?”
“不,”魏疏摇头道,“但和死了没区别。身中数枪,也在ICU抢救。”
蒋云:“……”
楚桉、楚南缘接连出事,尽管看上去只是意外,他却觉得这种意外带着些许阴谋的味道。
“诶,阿云!这就走了?”
魏疏追着他走出办公室,挽留道:“好久没聚了,要不晚上一块喝杯酒?”
“不了,”蒋云回头道,“突然想起有些事没做,我回家一趟。要不我给许哥打个电话,叫他陪你喝?”
魏疏:“好走不送。”
今天他是临时被魏疏叫出来,手头确实有些无关紧要的事尚未处理完。赶回去的时候正好和陈栗打了个照面,他神色匆匆,仿佛赶着要做某件事。
“蒋先生……刚好您回来,我想向您请个假。”
蒋云顺着问了句理由。
陈栗细声道:“妹妹……生病发烧了,我去学校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