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都说!”
李继春匍匐跪地,手掌心被地上的灰尘蹭得黑黢黢。很难想象,这双手曾在手术台上救人无数,同时它也沾了一条人命。
“那个人说,魏院长知道太多戚家内部的秘辛,不除掉她后患无穷,更何况她……”
蒋云:“她什么?”
“她救过一个不该救的人!”
新康医院是最早一批落地海京的私立医院,在蒋云的印象里,李继春虽不及打一开始就和魏淳亭共事的袁媛,但也在新康工作了许多年。
也许这个“不该救的人”是谁,李继春是知道的。
蒋云继续追问下去,中年男人眼珠一转,佯装憨厚地露出一个笑,说这太久远了,他有些回想不起来。
回想不起来?
蒋云不介意给他一点善意的提示。
“李主任,我的人这会儿还在美国办事,没记错的话,你儿子应该……”
“我、我想起来了!”
李继春仿佛一个漏洞的水桶,不敲打两下,里头的水就流不出来。
“她叫邹渝,”他一个字都不敢停顿,生怕说慢一秒蒋云立马打个飞的把他全家一锅端了,“三点水,至死不渝的渝。”
蒋云抬了抬下巴,让他接着说。
“我对她印象很深,当时她凌晨三点被送到新康,陪同着一起来的是戚总……戚明准。手术开始前,我无意间听到戚总和魏院长的谈话,他告诉魏院长,说他不希望这个孩子生下来,也不希望看到邹渝活着离开产房。”
最后戚明准希望的一个都没实现,魏淳亭不光保住了邹渝的孩子,还把邹渝这个人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但是,蒋云转念一想,如果戚家只是因为魏淳亭妙手回春的事迹要杀她,那早在当年就该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而且魏淳亭一个外人,何以得知戚家内部的消息?
秘密这么容易被人知晓,还算什么秘密。
李继春之后的补充解答了他的疑惑:“据说邹渝有一份没能带走的文件,戚家认为这份文件遗落在魏院长手里。”
据说?那就是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蒋云忽然明白戚皓先前针对魏疏的用意是什么了。戚明准让他这个小辈代表自己暗戳戳对魏家发难,首先是试探。
见魏疏的回击不过尔尔,再果断对魏淳亭痛下杀手,逼魏疏拿出文件。没了主心骨的魏家就算有文件也不足以和整个戚家对抗,反过来,倘若没有文件,便更加喜大普奔。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蒋云,”李继春声泪俱下,用尚且干净的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我是被逼的,我迫不得已啊!假如你面对这样的处境,有人想危及你爱的人的生命,你会怎么选?你会和我一样,抛弃所有的原则和底线!”
蒋云没有说话,侧身看向紧闭的仓库大门。
一阵压得十分隐秘的脚步声,正一点点地贴近这个无人知晓的废弃仓库。杨勇的选址很谨慎,不出意外,压根不可能有人知道这个地方,更不会想不开地到此一游。
顷刻间,那扇铁门如山崩般倒塌,扬起的灰尘纷纷扬扬,蒋云早就做好准备地用手臂捂住口鼻,防止自己被呛得喘不上气。
刺眼的日光将仓库照得透亮,从里到外一览无余。大块头的John和红发保镖打头阵,右手持着一根半米长的铁棍,凶神恶煞地充当门神。
李继春吓得屁滚尿流,趁乱朝门缝奔,不料被John像捉小鸡似的一把揪住,狠狠掼在地上。
“别杀我……别杀我,是蒋云逼我这么做的,对……是他!”
John气壮山河,吼道:“神神叨叨的,说什么鸟语!”
不等他八抬大轿地请蒋云上车,他主动上前,娴熟地指了两个保镖把李继春关进其中一辆车的后座,送往距离最近的警局。
李继春谋杀的证据已经找得七七八八,这个时候杨勇应该把她的调查结果送到魏疏那里了。
魏家的律师团队至少能让他在监狱里度过一个不太安稳的晚年。
交代完注意事项,蒋云走到John的配车前,当着他和红发保镖的面取出手机,就地砸碎。
“梁津在里面植入了跟踪系统,对不对?”
John尴尬地笑了笑:“Sorry,I don't speak Chinese.”
“你说梁津要是知道你们因为打扑克没看住人……”
“对对对!”
John:“哦我的上帝,蒋先生您可真是一个狡诈的土拨鼠。”
“行了,我不为难你们。”
蒋云拉开车门,坐进后排里侧,温声笑道:“送我回去吧。”
John车技很稳,蒋云本就有些困了,在这轻微的颠簸里挣扎着清醒了一小段时间,仍是不敌困意地睡了过去。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想或许是他太牵挂魏疏和魏淳亭,所以才会在梦里遇见,并且梦到的还是一个不好的结局——
魏淳亭意外身亡,几年后,魏疏死于一场空难。
蒋云太了解他这位发小,魏疏是什么人?极致的享乐主义者,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远行只坐私人飞机。
问题就出在他的这架私人飞机上。
气流震荡,发动机起火,飞行员操作失误……一系列意外因素叠加起来,机毁人亡、无一幸存。
原本坐上这架飞机的人不是魏疏,是许江明。梦里他打算飞去加拿大与邹渝母子相认,由于魏疏临时有事要办,许江明转而定了一张普通的机票。
救援人员赶往飞机坠毁的地方,抵达时发现,严重破损的残骸散落四方,遗体零碎,以至于最终无法拼凑完整。
这些全是许江明在电话里告诉他的。
梦里他就在梁津的庄园……或者说,那个巨大的牢笼中。
他试过很多办法,绝食、自残,想方设法地逃离。
他看着梁津挡在他面前,顶着光,脸部一片阴霾,他身后站着面容各异的高大保镖,像一堵无法跨越的高墙,隔绝了他全部的希望。
“让开。”
男人不动如山。
对峙良久,他疲惫不堪地把自己砸进布艺沙发里,那人随之有了动作,衣料摩擦间,梁津单膝跪在他面前,摸了摸他脸上不存在的泪水。
“我真希望死的那个人是你。”
狠话说完,下一句多了几分恳求。
“魏疏和我几十年交情,你说的,从前我们相遇,他是见证人之一,”蒋云嗓音干哑,带着撕裂感,“看在这个份上,至少让我出席他的葬礼。”
“我求你,梁津……我求你。”
他言尽于此,那人纹丝不动,甚至古怪地发问:“阿云,如果死的人是我,你也会像现在这样千方百计地为摸一摸我的棺椁而求情吗?”
蒋云闭紧双眼,而后睁开道:“那你去死吧。”
“死完就知道我是趴在你棺材上痛哭流涕,还是踩着你的墓碑仰天大笑了。”
话音未落,梁津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眼尾一动,那颗左眼下的黑痣也跟着轻轻一颤。
神经病。
梁津病得不轻,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梦的后半截,他的预言竟然成真,不过主角的位置发生了小小的调换。
死的人不是梁津,是他。
他驾驶的那辆轿车被横冲直撞的大货车撞翻,底朝天地滑出几米远,好巧不巧,驾驶座的车窗正对着一个建筑物的旋转门。
一行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显然被这一幕吓到,纷纷退回门内。只有一个人跟块木头似的,在原地愣了好几秒,不进也不退,随后不顾汽车爆炸的风险,飞奔着朝蒋云扑过来。
蒋云脑门一凉,一摸,满手的血。
那人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呼唤谁的名字。
阿……云。
阿云。
他怎么会读不懂呢?从十几岁的时候起,身边有无数人叫过这个称呼,他的发小、干妈、不熟的同学、师长……
他听了那么多遍,以为自己早已脱敏,不论谁叫起这个称呼,都不再有任何反应。
直到这两个字从他视为对手的那个人嘴里说出。
他觉得这是一种挑衅,一种让他心潮澎湃,内心无法宁息的挑衅。
他没爱过人,以为这种感觉是嫉妒,是恨,是厌恶。蒋丰原和霍蔓桢的婚姻让他体会到什么叫利用与背叛,于是他照猫画虎,没想到白白错失了一份真心。
砰地一声巨响,飞奔而来的人被助理扑向一旁,火焰直冲半空,热浪席卷,宛如蝗虫过境,只留下一副烧黑的汽车框架,以及一捧看不出原样的灰烬。
“蒋先生?蒋先生!”
John的声音如梦似幻,温柔的音调无法起到叫醒人的作用,他清了清嗓子,一道平地惊雷在蒋云耳边炸开,直截了当地把他从梦境中拖拽出来。
“您可以下车了。”John体贴地挡住车框,说道。
回来得不算晚,刚好到饭点。
蒋云一进玄关就瞥见梁津背对他靠在沙发上看书,他有点近视,看不清书名,从暗红的封面推测梁津读的是一本外国名著。
“都吃过晚饭了?”蒋云小声问琼姨。
“吃过啦,”琼姨也小声地答,“桌上是给您留的晚餐。”
炫目的水晶灯悬挂在餐桌上方,四道绿意盎然的菜品摆盘精美别致,分别是:白灼菜心、蒜蓉西兰花、清炒上海青和素炒豆芽。
汤也一改琼姨往日的水准,不知道用什么食材做的,飘着一抹浅青色。
蒋云没打算动筷,他大步走到客厅,抽走梁津那本半天只看了一页的名著,毫不犹豫地扔到沙发角落。
“你除了未卜先知地掌握了李继春家人的信息,还在国外见了其他人。”
他轻笑一声,喃喃道:“一个人不可能料事如神到这种地步。”
“除非……梁津,你不止重生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