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阳光正好,天气难得暖和了少许,御书房内却无人敢做声,就连来往宫人也自觉放轻了脚步。
周围安静得几乎有些诡异。
虞泽兮慢慢翻动手中的奏折,偶尔用朱笔在上面批注几句,之后将看完的折子丢到一旁。
董叙走进屋内,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开口道。
“已经告知萧公子今日不用过来了,萧公子有些不解,不过并未多问。”
“嗯。”虞泽兮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皇上,”董公公又凑近了些,忍不住帮忙说情道,“其实也不完全是萧公子的过错……昨晚上的酒确实太烈了些,萧公子会喝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是他的错?”虞泽兮终于抬眼,绣工精致的领口之下,赫然是一团青紫色的淤痕。
即便涂抹过御药方调配的药膏,也依旧残留下明显的痕迹。
虞泽兮已经不愿再回想起昨晚的经过了。
在他的印象里,萧偌虽然酒量极浅,但一般喝醉也都只是迷迷糊糊睡觉,最多也不过拉着人说些胡话。
然而也不知昨日的药酒起了什么特殊的功效,萧偌难得发起了酒疯,不仅扑到他身上胡闹,更是在胡闹之后,倒头就睡,怎么都叫不醒。
虞泽兮阖了阖眼。
有生以来,他还从未经历过如此难熬的夜晚。
想起某人醉酒之后将皇上按住扒衣服的场景,董叙尴尬轻咳了声。
“不,老奴的意思是,萧公子即使有错,也并非是故意为之,皇上若一直避着他,难免会惹得旁人议论。”
虞泽兮将折子扔到桌上,努力心平气和道。
“都已经有了昨夜的事,朕如今还会怕人议论?”
“明日吧,让他先醒醒酒,等明日清醒了再过来。”
最重要的是,要等自己平复下心绪,不然虞泽兮怕会忍不住教训一下这个胆敢当众胡来的小混蛋。
“是。”董公公缩了缩脖子,只能答应。
又过了片刻,董公公再次鼓起勇气:“皇上……”
“还有何事?”虞泽兮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冷冷望着他。
一副,如果他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就直接将他拖出去的表情。
董叙擦了擦头顶的汗:“老奴听底下人说,方才萧公子在景丰宫外遇到邹文余,邹文余言语不敬,萧公子一气之下,叫人赏了他二十杖刑。”
“据说,这事儿已经传到太后耳中了。”
“打便打了,”虞泽兮神情放松了些,语气随意道,“他是皇后,这后宫本该由他做主,要赏谁罚谁不必特意来知会朕。”
“不过杖刑二十还是太少了……再加十杖吧,等下你去盯着,别叫人打死了就行。”
董公公心惊肉跳。
在宫中,杖刑二十已经是极重的刑罚了,年轻男子尚且承受不住,何况是邹文余这般上了年纪的。
再加十杖,这是要将人直接打死了事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那老货应得的。
董叙心底冷哼,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对方还以为是皇上刚登基那会儿,不知死活,乱棍打死了也是活该。
“是,”董叙垂头,语气恭顺道,“老奴亲自去盯着,务必给他留一口气。”
虞泽兮用朱笔在末尾写下一个“可”字,瞥见董叙走远,忽然开口道。
“顺便去玉阶殿瞧瞧,若是他知道错了,便让他晚上过来吧。”
董叙:“……?”
说好的等明日呢。
将邹文余送去受杖刑,萧偌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
早该如此了,也不枉费对方连日来的作死行径。
原本还以为太后那边会派人阻拦,结果并没有,非但如此,据明棋说,似乎皇上听闻后又额外加了十杖,如今人已经彻底昏死过去了。
玉阶殿内,明棋忍不住有些忧心道:“公子,您不是还要从他嘴里套话吗,就这么将人打残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能有什么影响,”萧偌喝了口杯中的冷茶,“他知道的那些几乎都已经说出来了,剩下的消息估计都在魏嬷嬷那里。”
“我不是叫你去查过往玉妃身边的旧人吗,可有查到什么结果出来?”
萧偌擅长作画,对人的神态表情最是敏锐,邹公公的容貌虽然已经被大火烧毁,但只要对比来看,还是能看出些许端倪。
比如玉妃中毒身亡这件事,大概已然是对方藏在手中最大的底牌之一了。
“暂时只寻到一名老太监,”明棋垂头道,“原名叫方辗,后被玉妃赐名青葵,玉妃娘娘过世一年前,因犯错被调去文绣院做粗使杂役,之后便再没有回来过。”
文绣院原本在宫中,后来被搬去落霞苑内,萧偌住在落霞苑时还曾经远远瞧见过,倒不知道里面还有这样一个人。
萧偌起身整了整衣裳:“行,正好今日无事,便去文绣院走一趟吧。”
“那个公子,”明棋顿时犹豫,“是直接过去吗,可要先知会皇上一声。”
“不用,”萧偌不甚在意摆手道,“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去了反而麻烦,还是等下午回来再说吧。”
明棋虽然觉得不妥,却也只能点头。
萧偌离开不久,得了皇上的旨意,赶来确认他“乖不乖”的董叙迈进槅扇门,不出意外看到眼前空荡荡的房间。
董公公:“……”嘶。
虽然没有叫人特地知会皇上,但萧偌也清楚,自己出了西昭门不久,便会有人将自己的行程尽数通报给皇上。
故而也没做任何遮掩,直接带了人便往落霞苑赶去。
之前几次去落霞苑坐的都是马车,如今只能步行,萧偌才意识到两边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九月里,园内红叶似火,恍若霞光坠地,倒也不负其“落霞”的美名。
一边走一边观赏远山上的红叶,等到文绣院时,先一步过去打探的明棋跑了回来,神色为难道。
“公子,那老太监已经到别处去了,眼下并不在文绣院内。”
萧偌朝里望了一眼,文绣院大多是负责刺绣缝衣的宫女,他也不好直接入内,只能道。
“知道他如今在什么地方吗?”
明棋无奈摇头:“可能是在文绣院附近,不过也说不准,公子怎么办,可要叫人四处去寻找。”
“不,”萧偌想了下摇头道,“四处寻人太过张扬了,还是先在附近打听一下吧。”
话还没有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狼嚎,似乎有雪白的身影自红叶间一晃而过。
旁边寄雪打了个哆嗦,下意识退后了几步,没注意地上的枯枝,险些将自己绊倒。
“别怕,”萧偌向山间望了眼,“是皇上养的那只荒原狼,百兽园本就在落霞苑内,估计是自己跑出来的。”
萧偌突然有了主意,扬声朝白狼那边道。
“……桑塔,云朵,这附近有个老太监,你能帮我找找他在什么地方吗?”
“公子,”寄雪快被吓死了,整个人都缩在明棋身后,“它它,它能听懂您的话吗?”
“试试吧,它很聪明,”萧偌放轻声音道,“我看皇上平日都是这样叫它帮忙寻人的。”
刚入宫那会儿,萧偌远远瞧见白狼都觉得心惊,不过跟着皇上投喂过几次,如今倒也没那么害怕了。
桑塔在北梁语里是云朵的意思,萧偌总念不准桑塔的读音,便干脆唤白狼为“云朵”。
“来,云朵,”萧偌又朝对面山上招呼,“帮我寻人,我叫皇上给你拿烤羊腿吃。”
听到“烤羊腿”几字,在林间奔跑的白狼总算停了下来,扫了扫尾巴,沉默半晌,对着萧偌低吼一声,转身向山下跑去。
“走吧,它应该是答应了,先跟上去看看。”萧偌道。
大约是顾及着身后众人,白狼跑得并不快,绕过Βêǐъêì几间亭台楼阁,终于停住脚步,扭头望向萧偌。
登仙塔下,有名老太监正歪斜在杂草丛中,周身满是酒气。
“找到了,”明棋快步上前,眉心顿时皱起,“怎么在这里,真是多亏了有它帮忙,否则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寻到。”
登仙塔是祭祀场所,日常少有人来,现下正是深秋,若不是他们偶然前来,估计冻死在这里都无人知晓。
确认萧偌已经将人找到的白狼歪了歪脑袋,前爪抬起,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
它还记着,这人一向都很畏惧自己,每次它靠近时都会满脸惊恐。
萧偌忍住害怕,强撑着摸了摸白狼的耳朵,声音温和道:“皇上就在御书房里呢,我这头还有事情要忙,你先去他那边要烤羊腿吧。”
白狼并没有拒绝萧偌的顺毛,蹭了蹭他的掌心,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身飞奔离去。
萧偌松了口气,桑塔与狼崽儿是唯二两个能够在西苑与皇宫自由进出的荒原狼,他倒是不担忧白狼会受到阻拦,只希望皇上能顺利将烤羊腿拿给它吧。
“公子,这人已经醒了,是要直接在这里问询吗?”就在萧偌与白狼交涉的空当,明棋已经将老太监唤醒。
萧偌越过草丛,俯身打量片刻道:“找个清静的地方,先给他灌碗醒酒汤吧。”
“是。”明棋颔首,费力将老太监扛起。
紫宸宫,御书房内。
雪白的荒原狼立在房屋正中,幽绿的眼眸满是哀怨,惹得入内的官员全都噤若寒蝉,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虞泽兮头痛按了按眉心,问一旁的董公公:“都已经半个时辰了,它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老奴也不清楚,兴许是饿了吧。”董叙也觉得疑惑。
往常白狼都十分乖巧,从来不会打扰到皇上的公务,今日却不知怎么,一直凑到皇上跟前,怎么都撵不走。
“去将狼崽儿接过来吧,顺便给它拿些吃的。”虞泽兮终于放弃。
白狼:……嗷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