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修远近乎期待地看着这位美丽娇纵任性的大小姐, 期待看到他绝望的神情,然而他实在太脆弱,没有给出回应就晕了过去。
郁修远无趣地啧了一声, 转头扫了眼被士兵围住的太傅府:“把人都关在府里,一只蚊子也别放出去。”
为首的士兵应了一声:“是!”
郁修远将柳倾带回皇宫, 他自己的寝宫。
整座皇宫、乃至整座南州都是一片愁云惨淡。
谁也没想到陆荆山和陆舟会死。
郁朝百年,陆家就当了百年的将军,是当之无愧的郁朝脊梁。
陆荆山的声望无可撼动,陆舟年纪轻轻武功高强,是未来的希望;他们俩身死,连太子都没有人有空关心。
更何况是在现在这种时刻。
姜国士兵混入南州, 抢杀掳掠无恶不作, 短短时间里杀了数千人, 还差点攻打进皇宫。
皇帝气得吐血,朝臣惊慌, 混乱之际,郁修远接过重任,集结所有守在南州的军队和各家侍卫, 动用所有能用的武力, 将姜国士兵打出南州。
虎视眈眈的姜国军队在外, 皇宫里弥漫着低迷绝望的气氛,时不时就响起低低的哭泣声。
但郁修远的心情很好。
他没有开府, 仍然住在皇宫,从前为了表示简朴和低欲求, 宫里也没有几个侍从。
他亲自抱着柳倾, 将他放到床榻上——看着这位名动天下的美人双眼阖起、脆弱易碎的模样,郁修远漫不经心想, 他的寝宫确实是太简陋了。
或许他应该再去库房里搜罗出华美的宝物,来和这位美人相配。
“你回来了。”
一道男声从外响起。郁修远不悦地转过眼,看向来人:“进门的时候不打声招呼吗?”
“啊,不好意思。”年轻男声这么说着,语气里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他轻快大步走过去,倘若柳倾醒着,一定能认出这个人是谁,正是很久之前曾经和他相识的仇泽。
仇泽是富商的儿子,但这只是表面,他真实身份其实是姜国皇子。
郁朝开放商贸,姜国人也想方设法混进郁朝,一边做生意,一边偷偷打听消息。
打听陆家父子,打听被困的姜国太子——他和郁修远相识,就是从这时开始。
“许久不见,大小姐更漂亮了。”仇泽凝视着床上昏迷的美人,“他和陆舟是一对儿,陆舟是被我们姜国人杀死的,按照道理,他也应该是我们的战利品。”
仇泽微笑着,似真似假地试探:“你什么时候把他还给我们姜国?”
“还?”郁修远重复一遍这个字,阴郁地笑了起来,“不,我要和他成亲。”
……
亓官同在家里急得团团转。
他已然感觉到了不对。
姜国士兵被打出南州,这看起来极好的一件事现在变成了勒在南州所有人脖子上的一根索命绳。
姜国人是被打出去了,可他们也完全将南州封锁了起来!
没有任何人和消息能出去!
不知道姜国士兵什么时候会再冲进来,不知道哪一天就国破家亡,死亡的恐惧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此刻,郁修远带着人马去了太傅府,宣称在太傅府里发现了与姜国勾结叛国加害陆家父子的证据。满怀绝望的百姓们霎时有了发泄的出口,将太傅府骂了个昏天暗地。
一夜之间,曾经高洁正直备受尊崇的沈太傅变成人们口中肮脏龌龊的地沟老鼠,人人恨不得诛之。
百姓们被仇恨和绝望裹挟,根本没法思考,再加上姜国士兵冲进南州打杀时还刻意绕过了太傅府,这看起来就更铁证如山——可是亓官同觉得不对。
沈太傅根本没有理由叛国!更没有理由害死陆荆山和陆舟!
到底是谁这么恨他?是谁这么恨沈家,在这种时刻,还要用这种办法让沈家身败名裂?
还是说,这也只是某个人计划的一环?将罪责推脱到旁人头上,自己便可以轻松获得所有好处……
亓官同越想越心惊,想带上人手去太傅府看一看,又陡然间想起,府里所有能打的侍卫人手都被郁修远调去和姜国人作战了!
因为事情太突然,事关生死,谁也没来得及思考,以至于所有人都轻易交出了人手。
他家里,不,所有臣子家里都没有任何自卫能力。
“完了……”
亓官同呆呆跌坐在地上,满脸呆滞地喃喃:“全完了……”
叛国的人根本不是沈太傅,真正叛国的其实是——郁修远!
可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
郁修远先以抵抗姜人的名义抽走所有臣子家里的护卫,接着又将效忠自己的军队士兵摆在臣子家门口,美名保护。
就算他们反应过来,现在也没有任何能和他抵抗作对的能力。
所以在混乱的此刻,他还非常有闲心地安排自己和柳倾的成亲仪式。
南州被封锁,供给断绝,普通百姓们只能勒紧裤腰过日子,一粒米都要安排得清清楚楚。
但皇宫里什么都不缺。
集结郁朝最高权力的地方,哪怕是在现在,也能支撑得起一场奢靡的成亲。
“你喜欢什么样的嫁衣?”郁修远自顾自问,又自顾自答,“不过现在没有时间做新的嫁衣,只能先用旧的,就用你准备嫁给陆舟的那一套吧,你肯定会喜欢的。”
“……我爹娘呢?”
孱弱的声音如同某种细瘦易折的藤蔓,在片刻的安静后响起。郁修远抬眼看过去,看到柳倾昏昏沉沉倚靠床柱,长发散落,脸与唇色都无比苍白——他被带进来后就生了病,即使如此,依然美得不可方物。
天光正亮,但是照不亮他投过来的眼神,阴暗而冷锐,仿佛是一直藏在黑暗里窥探的蛇。
柳倾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在某个宫殿里,陆舟对他说,好像有人在看着他们。
——是这样的眼神吗?是他一直在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吗?
柳倾憎恨又害怕这种眼神,想刺瞎他的眼睛,想躲起来;可是他没有伤到郁修远的能力;能保护他的人也不在了。他只能强迫自己抬起头,不躲不避地看过去。
“十三皇子,我求你……求你放了我爹娘,”仿佛有一根极细的线勒住了他的咽喉,他害怕极了,密密的眼睫毛不住颤抖起来,声音也跟着颤,沙哑而断断续续,“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你放了他们……”
毫无疑问,这是这位娇纵任性的大小姐第一次求人。
可悲、可怜、又可爱,教人想要在他身上施加诸多暴.虐,让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变得更加可怜。
“大小姐,你还没有认清你现在的处境。”郁修远不咸不淡地说,“你现在是我的,无论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由不得你。”
柳倾指节用力曲起,紧紧攥住了衣角。
“你很聪明,猜到了我不喜欢在一个昏迷的人面前杀人。”郁修远慢条斯理站起身,倾身靠过去,投下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平静带笑的语调里透着一种彻骨的阴冷,“但我的耐心和时间都是有限的,大小姐,早点好起来,说不定你爹娘还能赶上我们的成亲仪式。”
郁修远大笑着离开了。
柳倾再也支撑不住,脱力般倒下去:“爹……娘……”他想不出任何办法救出爹娘,他连这座寝宫都出不去,他没有力量,他只是个被惯坏了的大小姐。他将自己蜷缩起来,一颗颗眼泪无意识滚落:“陆舟……陆舟……”
……
皇帝吐血之后,身体状况急速变差,似乎提前透支了生命里的所有精力,只剩下一具骤然衰老的躯壳。
又像是一滩快要腐烂的树叶,散发出难闻的、属于死亡的味道。
郁修远面不改色立在一旁:“大敌当前,百官惶恐难安,父皇,国不可一日无君,您身子不好,不能再处理朝政,儿子愿意为您分忧。”
“你……你是故意的……”皇帝猛烈呛咳几声,咳出陈旧暗红的血,“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帝病重,但脑子还能转,还没有变成傻瓜,自然能够从这一系列的动作里捕捉到真正的幕后黑手;可他同样不明白,郁修远为什么要勾结敌国,这是真正彻头彻尾的背叛!郁朝百年基业,都要毁在他手里!
“是啊,很多人都不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郁修远道,“但是父皇,您怎么能也不理解?”
皇帝的宫殿尊贵而辉煌,不是金银珠宝堆砌出的华丽辉煌,而是至高的权力赋予这宫殿里一切的意义。明黄的龙榻近在咫尺,郁修远无波无澜地看着,想起曾经无数个距离它遥不可及的日夜。
皇帝好美色,后宫佳丽三千,嫔妃多到他记不住。
受宠的妃子前呼后拥,锦衣玉食奢侈无度;不受宠的妃子如同墙边冷落的野草,萧瑟凄苦,无人问津。
郁修远的亲娘就是位不受宠的美人,在后宫里没有任何地位,若是不穿上美人品制的衣装,那些低贱的丫鬟太监都认不出她是个主子。
他亲娘年轻时有一两分能让皇帝临幸的姿色,但久居如同冷宫的宫殿,容貌也越发衰而无神,好似一张画上去的苦相。
亲娘如此无能,郁修远更得不上父皇的宠爱——皇帝三十多个儿女,几个受宠的儿女都是他最喜爱的妃子所生,这些儿女就占据了他所有注意力,轮也轮不到郁修远。
从记事起,郁修远脑海里就是漫长无望的等待和冷落。每个人都冷落他,他住在下雨会漏水的宫殿里,吃着最低劣的菜色,穿最粗糙的衣服。丫鬟们敷衍他,趋炎附势的太监们看不起他,其他受宠的皇子更是把他当成狗一样戏耍,从没有人把他当成皇子看。
他是皇子,也是活在偌大皇宫里的一只卑微的猪狗。
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他就要被人践踏?
跪在地上看着他的父皇轿辇慢悠悠走远、看着人人诚惶诚恐跪倒在那抹明黄下的时刻,郁修远发誓,有朝一日,他要这让天下人尊崇的、恐惧的、贪婪而又向往的至高权力为他所有。
为此,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他也做到了。
他偶然和被派来打探消息的仇泽搭上了线,从此一边给姜国提供消息、一边借着仇泽的商贸生意,攒下本钱,开展贸易,发展眼线和人脉。
他憎恨郁朝,卖了郁朝这件事做出来没有丝毫犹豫和压力。
皇帝年轻时太爱播种了,他的儿子们就是他自己养出来的蛊。
终于等到皇子们憋不住闹事的时刻,他左右逢源、暗中设计,引得按耐不住的皇子们去刺杀皇帝,再在皇帝脆弱的时刻献上长命丹,接着又求娶柳倾,展现出对皇位无欲无求——一个对另一个同性一往情深为情所困的男人没有任何威胁,皇帝甚至还因此对他多加关照,给他送女人,还想着把他掰正。
皇帝对他的信任让他轻易就可以给皇帝下毒——皇帝每日吃的长命丹就是慢性毒药。
皇帝一心给太子铺路,眼看着太子声望愈高,众望所归,仿佛大势所趋。在他们再次出征前,郁修远果断和仇泽联系,设计坑杀太子和陆家父子。
皇帝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他登位的,他要亲手将这皇位抢过来。
“这都是您的错,父皇。”郁修远不疾不徐地说,“倘若不是您种下了这一切罪孽的根源,也不会有今天这种结果。”
“……混账、混账……!”
皇帝平庸无能,忌惮良才,可他从未想过郁朝会在自己手上毁灭。他竭力挺起身,因为眼眶凹陷而显得格外突出的浑浊眼珠死死盯着他;这一刻,这庸碌一生的皇帝倒是显出了帝王的狠厉和果决:“来人……来人!朕要杀了你这个寡廉鲜耻的叛徒!”
没有人回应他。
“您累了,好好休息,儿子就先退下了。”
郁修远随意转身。皇帝看着他的背影,固执地嘶声呐喊:“来人……来人……”
……
皇帝是个吊着满嘴仁义道德伪君子投诚的萝卜,暂时还不能杀,当然也没有过得太好。
郁修远从前是什么日子,皇帝现在就是什么日子。
和姜国勾结只是表,他当然知道引进姜国人是与虎谋皮引狼入室,也没有将郁朝的江山分一半送给别人的兴趣,所以在这之后,他还留了一手,早早让自己的私军离开南州。
等待私军回来的时刻,郁修远有条不紊安排自己和大小姐的婚事。
三媒六聘,六聘可以简略,时间就选最近的吉时,聘书已经打发人去写了,彩礼就从内库里出。
这时间里,他还心情很好地带着大小姐出门转一转,尽管现在的皇宫里没有什么好风景。
柳倾被他带到高高的宫墙上,看着这座压抑的都城,身体不自觉往前走了走,随后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道阴凉的声音:“大小姐,你这回再跳下去,可就没人能接住你了。”
柳倾一愣,停下了脚步。
有时他去酒楼、去爬树、心血来潮爬上墙,又懒得自己走下来,总是一跃而下,陆舟永远能接住他。
“你不喜欢我……”柳倾往后退了几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和陆舟没有招惹过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和他?”
为了保住爹娘的命,他想过讨好郁修远,可是郁修远不在意;他骂过郁修远,郁修远同样不在乎。郁修远对他的任何情绪似乎都不在乎,只是自顾自地命人给他换衣服,打扮他,将他视作一个可以随意摆玩的娃娃;越看到他无能痛苦地挣扎,就越心情愉悦。
郁修远恨他。
柳倾和他没有交集,完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恨。
郁修远:“因为你们太碍眼了。”
柳倾瞳孔无声放大。
“你知道你的少将军是怎么死的吗?”郁修远笑起来,突然间变得兴致勃勃,“我设计人把他引到一座边城里,用整座城给他当埋伏。”
为了引陆舟和陆荆山入局,他先和姜国人计划突袭边城,直接屠戮了一整座城的百姓。以数万无辜的性命为局,陆舟和陆荆山如他们所料,率先带兵赶过去作战,等他们入城,等待他们的就是火药和刀剑。
整座边城燃起大火,他们被困顿在火海里,无法逃生。
“我以为这样就能弄死他,没想到他实在太厉害了,居然又带人马逃了出来,我只能再派人去追杀他。”
“他差一点就逃命成功了——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郁修远饶有兴趣地说,“你猜一下。”
不是……没有……
陆舟答应过要保护他的;陆舟怎么会死。
柳倾惊惶地直往后退,拼命想要躲开这道声音,可是声音越来越近,如同附骨之疽,阴冷地缠绕着他。
“他是因为你才死的。”见这位脆弱的大小姐躲到墙角,颤抖着拼命捂住耳朵,郁修远含笑拉开他的手,继续慢条斯理道,“因为我说,你要是再逃,我就杀了你,他就又回来了。”
“是不是很感人?”
“他死得好惨——你看过他的尸体没?万箭穿心,身上全是刀剑之伤。”
“……不是,不是,”柳倾细瘦的手指抓进墙面,有很细的血从他指尖溢出来,他呜咽着,混乱地说,“你一直在城里,你不可能见到他。”
“哈哈!”郁修远似乎被他的反应取悦到了,畅怀大笑了很久,才说,“好吧,不亏是大小姐,居然还能记得我在城里。”
“我是没有直接和他对话,但确实有人和他这么说过。”郁修远感慨万千似的,略微停了一顿,“只是没想到啊,他居然连停都没停,一直往南州的方向逃,好像是想要回来找你……”
“——所以只能万箭齐发,射死他了。”
话音落地,郁修远如愿听到了绝望的、破碎的哭泣声。
这声音抚慰到了他充满憎恨的灵魂。
……
婚礼当天,柳倾被郁修远带回太傅府。
“你的爹娘就在里面。”
“我要回去……”隔着马车窗口,柳倾痴痴地看着关闭的太傅府大门,不顾一切就想下车奔回去,接着被郁修远攥住了手腕。
“三媒六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现在也算是过了父母之命了。”郁修远并不打算让他真的看到他爹娘,只是在太傅府门前露个脸,旋即让马车调头回宫。
“你爹娘通敌叛国,是整个郁朝的罪犯,你现在可不适合出现在别人面前。”
一把火光从后燃起。
火光由小、渐渐越来越凶猛,几乎点燃了天霞。
柳倾眼里映着火光,似乎自己也置身于炽烈的大火中。
最疼爱他的爹娘、照顾他的嬷嬷、陪他玩的丫鬟、给他买点心的小厮、看家的护卫……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大火将空气都烧得扭曲,噼里啪啦的火声里,他似乎也听到了扭曲凄厉的被灼烧的惨叫。
“我要杀了你,”柳倾抬起满是仇恨的眼眸,“我一定要杀了你。”
“我不喜欢你这样看着我。”郁修远漫不经心地捂住他的眼睛,“你还是在看着陆舟的时候,眼神最温柔。”
“你不能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吗?”
马车渐行渐远。
守在太傅府门前的、披着郁朝士兵外衣的姜国士兵贪婪地回味着刚刚一霎见过的美人剪影:“他就是郁朝最美的美人?和陆舟是一对儿的那个?”
被陆荆山击溃、连太子都被抓走当人质后,姜国上下都恨透了郁朝和陆家,这么多年来一直关注陆家父子的一举一动。
陆少将军有深爱的人,对方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他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是一段举世皆知的佳话。
可是将军枯骨,美人薄命。转眼之间,少将军身死他乡,美人成为另一个人的所有物。
“是吧,长得可真漂亮啊,怪不得十三皇子想要他。”另一个士兵同样贪婪地说,“这样的美人,谁不想要。”
……
柳倾对郁修远只有最刻骨的仇恨。
仇恨到极点,柳倾突然想起陆舟对他说过的话:
“……大小姐,这本书上说,人在极端怨恨的情况下死了,就可以变成鬼。”
真的可以变成鬼吗?
柳倾没有任何办法了。
晚上,宫女们进来给他装扮。郁修远怕他想不开自尽,一直命人看着他,宫里也不准有尖锐的东西——可是新婚之夜,总是要梳妆的。
就在宫女拿起一支簪子、准备往他发丝里点缀的时刻,他猛地伸手抢过簪子,然后在所有人都来不及阻止的时候,迅速插.进.了胸口。
好痛。
他痛得整个人都在抖,却还是忍着疼痛,一直将簪子深深刺穿自己单薄的身体。他从来没有用这么大力气过。
宫女的尖叫声和血一起仓促杂乱地流淌出来,他的眼泪滑落下来,这是他最后一次掉眼泪。
陆舟……
他倒了下去,恍惚而涣散地想——我会变成鬼吗?
我很怕鬼的。
你还会不会……
沉重的肉.体倒下去,他的灵魂脱壳而出,他变成了一只厉鬼。
他轻盈地冲出宫,去找最让他仇恨的人——这一路上有许多人恐惧地挡在他面前,然后被他轻易地杀掉——他从来不知道杀人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他的手刺穿进对方的胸膛,然后他们就死了。
这些在他生前宛如山一般阻挡他不让他回家的人,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终于找到他最恨的人,他没有立刻就结束掉郁修远的生命,而是拿着一把刀,一下一下剜去他的血肉。
郁修远躺在地上,被他片成了血人。
郁修远不相信柳倾能杀了他,或者说没有谁能相信柳倾能杀人。
他只是一个被陆舟惯坏的、娇滴滴的大小姐。
原来这个大小姐,也能拿起这么沉重的刀。
郁修远知道自己要死了,他不可能从一个厉鬼手下逃脱,他也不知道人怎么能变成厉鬼。
诸多算计还没有等到完全成功的时候,可是在死亡之前,郁修远居然还保持了平静。
他脑海里闪过很久以前的画面。
他的娘死了,敷衍的太监宫女因为另一件大事忙忙碌碌,甚至都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娘的死亡。
他的娘像一根干枯的树枝,枯死在深宫里,散发着阵阵臭气。
他被受宠的太子拉去当奴隶,回去的时候就看到她倒在地上。
他去找人,太监们只给了她一张席子,匆匆将她裹起来——正是太后大寿的喜庆日子,可不能让这么一个没有人记得的美人冲撞了喜事。
他娘没用;可是他没有娘了。
他躲在偏僻的宫殿里,憎恨着所有在此刻为太后祝寿的人,无论是皇帝还是朝臣,所有人都该死——然后一对少儿走了进来。
聚拢的烛火光里,玉雪可爱、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孩,黏糊糊将小脑袋搁在另一个孩子肩上,相依相偎,无忧无虑。
他们看起来真好。
他们凭什么这么好?
郁修远自此注意到这位大小姐,可是这位大小姐一次也没有注意到他。
“大小姐……”郁修远的喉咙里充满了血沫,即使是在被凌迟,他还是用最后的力气牵起一个弧度很小的笑;他笑着,含混地说,“从前……陆舟有一次……从外地回来……”
他回想起当时的画面,他曾经反复回忆着这幅画面,以至于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了,这幅画面还是清晰的。
“你穿着红衣,从百花楼三楼一跃而下……”
身穿红衣的美人坐在酒楼窗前,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看着南州热闹的街道。忽然看到骑马回来的少将军,他的眼眸霎时被点亮,欢欢喜喜地推开窗,喊了一声少将军的名字“陆舟——!”而后就这么跳了下去。
“大小姐。”少年将军抬头,和他相视一笑,一点马鞍,纵身而上,伸出双手稳稳抱住了他。
肆意飞扬,美人如画。
——许多人都称之为佳话。
在这幅流传甚广的佳话里,没有谁发现还有他郁修远。
郁修远一直活在阴暗里,他憎恨明媚的、吸引到他目光、却又完全看不见他的大小姐。
“你们那么要好,凭什么你们可以……那么好……真是……”郁修远的声音越来越低,“真是让人嫉恨啊……”
郁修远死了。
哐当,刀脱落到地上,柳倾意识不清地站起来,灵魂忽然变得无比疼痛,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惩罚他杀了不该杀的人,又或者是杀了太多人,于是啃噬他的灵魂。他迷茫地看着眼前猩红的一切。他想他还恨许多人,于是他跌跌撞撞地出去,杀了皇帝、杀了贪婪的姜人、他好像还杀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年轻男人,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越来越痛,似乎下一秒就会粉碎于这个世界。这种疼痛感让他感到委屈,他是忍不了这种疼痛的,他要去找谁撒娇。他飘飘忽忽循着本能找过去,在南州游荡来游荡去,终于找到一个地方,他毫不犹豫钻了进去。
他躺在一个人怀里,这个人怀抱很冰凉;他抬起手,触摸到了对方同样冰凉的下颌;对方的一切都很凉,可是再凉,也不会不记得。
“陆舟……”柳倾在他怀里蜷缩起来,“外面有很多人都欺负我……”
陆舟没有回答他。
陆舟真的死了。
他又掉了眼泪,鬼其实是没有眼泪的,可是他伤心欲绝,无声无息而又无泪地哭泣起来:“好痛……”
就在他痛到快要烟消云散的时刻,忽然有谁过来,抱住了他。
“大小姐。”
陆舟小心翼翼地抱起浑身是血的他,生怕多用一丝力量,就会让他彻底碎掉:“……我的大小姐。”
触碰的这一刻,陆舟看见了所有因果。看到他的大小姐为了报仇,决绝地将一支尖锐的金簪刺进心口。
他变成了一只厉鬼,杀了数不清的人,增添了无数恶业。
他随时都有可能被恶业侵蚀,烟消云散。
陆舟抱着昏迷的他,去无名山找到云沧。
陆舟祈求云沧,将大小姐背负的恶业转到他身上。
恶业一转移,他立刻感受到了要将灵魂撕碎的疼痛,但他忍耐着,抱住大小姐的手连抖都没抖一下。
恶业难消,唯有入轮回化解。
“我不知道我要去多久,”临行前,陆舟眷恋地抵住大小姐的额头,低哑地问,“你还会记得我吗?”
“别忘了我,”他流出了眼泪,鬼是没有眼泪的,他现在也是鬼。这两滴眼泪与其说是泪,不如说是血。
血滴落在柳倾雪白的脸上,如水入沙,深深印了下去,“我会回来找你的,大小姐,不要忘了我。”
柳倾安然地沉睡着,在他冰冷的尸体上。
陆舟深深看了他最后一眼,而后转身奔向轮回。
他轮回成刚出生就被残忍虐死的弃婴、轮回成冬日被活生生冻死的孤儿……背负的庞大恶业让他每一世都是短暂凄苦不得好死家破人亡的命,每次死亡再轮回,他都能记得上一世的痛苦,没有谁能受得了这种痛苦,可他仿佛无知无觉,每次都是急匆匆地去往轮回、再急匆匆从轮回出来。他来去匆匆,一次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