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昔闭上眼, 用手按了按额头。
俊美的雄虫侧着头,光线在他脸上投射出浓重的阴影,长眉飞扬入鬓。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醉酒的模样, 只是微拧着眉。
再睁开眼时,一丝疲惫浸没他的双眸。
“晕。”
夏白渊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触感温热。
陆昔下意识用鼻尖顺着夏白渊的指缝蹭了蹭, 语气含糊道:“其实我没有很高兴。”
“嗯。”
“不对,我刚开始是很高兴的。”陆昔试图说得更精确一点, “我救了那只雌虫, 我真是一只好虫,我是这么想的。”
夏白渊赞同道:“这的确是事实。”
假如连这点得意都要感到愧疚,那么对自己的要求已经严苛到近乎无理了。
夏白渊并不认为这就是陆昔的想法。
夏白渊:“然后呢?”
陆昔顿了顿,浅笑一声:“然后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夏白渊注视着他:“什么?”
“我被闻讯而来的记者包围住了,他们说从未见过像我这样高尚又伟大的雄虫,说我有着金子一样的品格,是虫神留给虫族最后的仁慈。”
陆昔深深地注视着夏白渊:“他好像在阴阳我。”
夏白渊终究没能忍住,默默地背过身,咧了咧嘴。
陆昔幽幽地看着他:“你笑了。”
夏白渊:“是善意的理解的微笑。”
“……”
“……”
“好吧, ”陆昔勉强收起不满,“感谢虫神, 至少你没有附和那位记者先生说的话。”
夏白渊微微歪着脑袋:“但也不至于为了这件事,生气到现在。”
“因为我马上就意识到,他并不是在阴阳我, 他是真心的这么认为的。”
黑发的虫族缓慢地闭了闭眼,酒精让他的思维变得很缓慢, 双眸失去了往日的明亮。
他整个人都被阴影笼罩, 却因此显得不可捉摸。
“我只是做了一件很普通的事而已。”
“我能救下他, 不是因为我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也没有付出多么大的牺牲,仅仅因为我恰好是一只雄虫,又恰好是一只高等雄虫而已。”陆昔垂着眸,声音低沉地可怕,“于我而言,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赞的地方。”
“就好比一个富豪恰好经过一个乞丐的身边,给了他一餐饭免得他饿死街头罢了,就这样也配得上这样的夸赞?”
夏白渊微微有些动容:“可这并不改变你救了一只雌虫的事实,至少对那只雌虫来说,你很重要。”
“问题就在这里。”
陆昔抬起头,那双红眸里燃烧着猎猎的火光:“凭什么他落得这样下场,连性命都不能保障,而我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生死?”
他攥着手,恼怒地说:“街巡问我是不是可怜他——我可怜他?我哪来的资格可怜他?”
夏白渊睁大了眼睛。
有些时候,同情是一种令人厌恶的高傲。
他知晓的,那些雄虫——他们会披上和善的外衣,他们怜悯雌虫,同情雌虫,施舍给雌虫一些好处。
但就连这些都只是彰显他们自身的一些手段。
他们最喜欢听雌虫们感激涕零地诉说着悲惨的经历,以此来满足他们那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猎奇罢了。
看啊,这些雌虫多么惨,和他们对比起来,雄虫真是幸福。
所以他们不会真正改变雌虫的待遇,他们会给予食物、药品、宗教,还会给予拥抱和倾听。
唯独不会教雌虫如何远离雄虫,尽管一只雌虫一生中百分之八十的痛苦,都来源于雄虫。
他们并不希望雌虫真正独立。而是永远成为他们彰显自己善良,满足自我感动的工具。
夏白渊曾在一个雄虫家庭里当过护卫,那家的雄主是远近闻名的好雄虫。慷慨大方,乐善好施,雌虫们在那里当值,不仅很少受到责罚,还能经常得到施舍。
更加美好的是,那位雄虫会耐心地听你讲述内心,这个工作雌虫们几乎是挤破了头。
和夏白渊一起当值的一共有四只雌虫,另外三只雌虫格外受惠,时常会从雄虫的手里获得许多额外的赠礼。唯独只有夏白渊,雄虫对他总是非常冷漠,雌君骂他忘恩负义,骂他薄情寡义,还污蔑他手脚不干净。
明明表面上还挺和善的。
比如——
“你这样瘦,一定吃了不少苦吧。”雄虫忧郁地看着他,“可怜的夏白渊,你过去都经历了什么啊。”
夏白渊感觉十分温暖,但他有必要说清楚:“谢谢,但主要是种族的问题,天生就是这样的体格,其实是肌肉比率高。”
他像是想到什么,调侃了一句:“这种族特征还挺好是吧,您因为不是这个种族所以不了解吧。”
一直发愁减不了肥的雄虫当场黑了脸。
他还曾给夏白渊加过工资。
但夏白渊礼貌地拒绝了:“谢谢您,但是老实说我是来朋友帮工的,他腿断了需要休养一个月,但他不想把这份工作让给别人,所以让我先来占着名额。”
“啊,”他恍然大悟,“您不用担心您的工资给得太少,差价他已经补给我了。”
说完,他露出了一个标准的营业笑容。
……
他一直很困惑,直到某一天他看到了同事的表现。
同事解开袖子,向雄虫展示着自己手臂上深深的伤疤。疤痕已经很旧了,但依然能看出它的可怖。
大约从来没有人听过他的过去,雌虫打开了话匣子,说起当年的痛苦时,仍能看出他的悲苦。
“可怜的虫……”雄虫温柔地看着他,面容悲悯:“已经过去了,在这里不会有雄虫再来伤害你,真是可怜的虫。”
雄虫眼中的靥足一闪而过,让夏白渊想起那些……在尸体边饱食了一顿的秃鹫。
他恍然大悟,自己从未对这个人表现得感激涕零,也从不觉得有必要示弱哭诉。恰恰因为如此,雄虫无法从他身上赚取到那些优越感,与身为大善人的成就感。
不过是伪善罢了。
——————
夏白渊怔怔地看着陆昔。
陆昔抬起眼,深深地望进夏白渊的眼睛:“我并不是在生气,我只是很愧疚。那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一个幸运者对另一个不幸者的愧怍而已。”
“……”
陆昔的脑袋低垂下去——低垂下去——
他身形高挑,向来仪态端正,此刻却弓腰榻肩,整个人依靠着椅背,露出一种无力而又彷徨的神态。
这样的姿势并不好看,软弱又沮丧,但夏白渊看着他,眼神越发明亮。
他并不能全部理解陆昔说的话,这些对他来说都过于陌生。
但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若隐若现,如同隐藏在雾气里的宝石,即使现在他找寻不到,但他知道那一定是极其美丽的宝物。
夏白渊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伸出手,微微汗湿的手心触碰到了陆昔的手腕,然后紧紧攥住。
陆昔下意识抬起头,眼里有一丝迷茫滑过。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很幸运呢?”
陆昔下意识道:“我是雄虫。”
“你从未被当成雄虫对待,”夏白渊指出这一点,“在那之前,你一直被当成残疾的雌虫。”
陆昔张了张嘴:“可是,现在是了。”
夏白渊弯起嘴角:“你是说被雌虫们逼到不得不搬家,今天还被阴阳怪气的幸运吗?”
陆昔:“……”
“所以不要愧疚,无需愧疚。”夏白渊的声音坚若磐石,“你过去不曾利用过这个身份满足私欲,现在也不会,将来也不会,不是吗?”
陆昔张了张嘴,反手抓住了夏白渊的袖子。
像是保证,又像是承诺,更像是他对自己的一次警告,陆昔道:“我不会的。”
他改变不了这个世界。
他只想不被这个世界改变。
至少他还有夏白渊。
……
夏白渊定定地注视着他,良久才低声笑出来:“若是说幸运,那确实有一件事称得上幸运。”
陆昔困惑地看着他:“什么?”
夏白渊俯下身,亲吻了一下他的耳朵:“最幸运的是,在你变回雄虫之前,我们相遇了。”
假如当初陆昔是雄虫,那么夏白渊会直接拒绝他的邀请。
他生性不爱麻烦,而伴随雄虫而来的,往往是巨大纠缠的麻烦。
命运给陆昔开了一个玩笑,却将他推向了夏白渊。
陆昔眨巴眨巴眼,他好像突然恢复了精神,又变回了往常的样子。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等等,这个姿势不太雅观。”
夏白渊“……”了一下。
“不,就在这里。”
陆昔:“啊?什——”
“等等!!这里是椅子上!!”
“然后呢?”
“///”
“安静点,现在还是白天。”
陆昔挣扎道:“你也知道是白天——”
夏白渊笑眯眯地将他拉回来:“所以要安静一点。”
陆昔:“你不知道我醉了吗?”
夏白渊一脸惊奇:“那你还能站起来呢。”
陆昔:“……”
春回大地,又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
窗户微微敞开了一条缝,远风送来微带暖意的风。
桌上的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风衣被随手搭在椅背上。
随着衣角的拂动,一朵白色的花从褶皱间弹出了头,带着清幽的花香。
那是陆昔不慎裹挟的野花,只有五片小小的花瓣,如今也盛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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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年后。】
雌虫陆昔来到这个世界也有一段时间了。
他渐渐能上手一些这个世界的事,陆墨和凌会让他做一些杂事。
陆昔会去收每日送达的报纸。
难以置信这个年代还有报纸的存在。
但是……怎么说呢,这更像是一种王国的公共基础,哪怕现在订阅报纸的越发稀少,报社入不敷出总是赤字,但他永远都不会消失。
凌订了每日新闻,他说这东西拿来卷烟真的很好用。
陆墨:“……我以为你是要做出军团长的表率。”
“哦,”凌耸了耸肩膀,“那种东西我从来就没有过。”
陆墨抖了抖报纸:“我以后会适当降低对你的期待的。”
凌笑眯眯地凑过去,扒拉下陆墨手里的报纸:“看我,看我。”
陆昔捂住了眼睛,红着脸拿起另一份报纸走了。
他得抢在凌用掉之前看完。
今日的新闻似乎很重大,似乎在一个偏远的星球上发现了一个神奇的遗迹。
里面发现的东西让专家都震惊了,据说每一个拿出来都是能震惊全虫族的东西。
陆昔不是很了解这方面的,对此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粗略看了看发掘出来的东西。
“《落鹰》可以说是虫族历史上影响最深远的诗集之一,无论是从他记录的史实,还是从他的文学价值来看,这都可以称得上冠绝古今的诗集。但遗憾的是,我们至今无法考察到《落鹰》的作者,而更为遗憾的是,这本诗集经过三千年的流浪,目前保存下来的十不存一。”
“而在这个遗迹里,我们竟然发现了完整的《落鹰》诗集,诗集十分完整,上面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见。”
“最最令人振奋的是,《落鹰》的作者究竟是谁,这个文学史上争论不休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并不是我们一直认为的伦萨,也并非是野史中提起最多的洛斯虔,而是一位我们从未听说过的作者——兰斯。”
“但这部诗集还有很多令人惊奇的地方,比如撰抄它的字迹像极了昙花一现的大师菲桑,这位大师晚年落魄不见踪迹,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竟然会和《落鹰》有关系。”
“不管如何,这个遗迹里还有许许多多的惊喜等待着我们的发现,譬如著名画家莫良已经失传已久的画作,相信发掘完毕后,一定会为虫族的历史填补上一大部分的空白。”
报纸奢侈地用了一整个版面来报道这件事,上面还附了许多的照片。在这些照片中,有一张照片格外显眼。
那是《洛鹰》的扉页,上面写着一行漂亮的字。
“献给我的幼弟埃里克,他总是能消除我的苦闷。”
陆昔合上书,摸了摸下巴。
他也没听说过这部诗,或许离他的时代还有一些时间的差距吧。
但他有点想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