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压声,佟言似乎只能听到腕表秒针的跳动声。
灭了车灯,夜幕四合。废弃的仓库在夜雾中巨大狰狞,又扭曲贪婪。
佟言从不知道初秋的夜里会这样寒冷,无风无雪,也能让人寒进骨子里。
除了冷,唯一一点感知就是唇上的疼。那狗东西又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一抿,生生地疼。
忍不住又去抿了一次,将将收敛的伤口再次被压出丝丝鲜血,铁锈味灌了满口,佟言空落落的心好像也随之被填满了。
“用不用进去探探?这种事情讲究个出其不意、速战速决,现在前老板和老板进去快两个小时了,怎么还没动静?”
远远的低语传进佟言耳中,静夜中添了一声轻响,笔尖出鞘。
动作一滞,又扔了笔,佟言在盛屿车内翻翻找找,果然找出了趁手的家伙。
他推开车门,便有人拦他,猴子一伸手臂:“就你,也敢往里头扎?你不进去还没事儿,一进去准保出事。祸水,你想没想过,谁和你好谁摊事,原来还是接力赛,现在成他妈混合赛了。”
方脸踹了猴子一脚,对佟言说:“里面没放信号让我们进去接应,就是没什么大事,佟先生放心等等。”
佟言看了看守在仓库外的二十几号人,握着甩棍的手逐渐松了力道,垂下眸子靠在了车身上。
猴子蹲在不远处轻嗤:“佟言,你这两年是不是觉得自己牛逼大发了?什么事都顺风顺水的?”
城外的草木先枯,猴子乜着望过来的佟言,随手揪了一把已有颓败迹象的野草:“你收拾赵允升那天,要不是脸哥在你身后不远处站着,你以为你能那么简单地就吓唬住他?赵允升知道脸哥是在给你撑腰,所以他不敢极力反抗,事后也不敢再找你算账。”
“还有你公司成立时,上门变相收保护费的那些痞子,为什么在一夜之间就凭空消失了?你的竞争对手,在网上造你们公司的谣言,又是为什么最后两极反转,对方主动站出来道歉的?”猴子的声音砸过来,“佟言,这些你都考虑过原因吗?”
细瘦的青年扔了手里的碎草,看着思量后逐渐变了神色的那张脸,愤愤道:“你知道这两年老大交给脸哥的任务是什么吗?真他妈憋屈死人了。”
方脸又踹了猴子一脚:“也不是交给你的,你憋屈什么?”他压低声音,“你是半点不提咱家老大对佟言做得那些缺德事儿啊,哪件你敢光明正大地拿出来说?”
猴子一哽,啧了一声:“有纸吗,我去拉屎。”
话音还没落,仓库的方向就传来声响,年久失修的大门在暗夜中逐渐被推开,金属门轴转动,发出尖锐却缓慢的刺耳声,让人心生期待,又惴惴不安。
铁门上垂坠着巨大的锁链,随着推开的大门慢慢地晃动,每一下毛骨悚然的哗响,都落在了沉重的脚步声之后。
所有视线都聚集在仓库的大门上,猴子收紧辟谷,也站了起来。
佟言手中的甩棍再一次被握紧,他一点一点抬起目光,触及到仓库的门角,睫毛抖动了几下,才蓦然翻起了眼皮。
雾霭蒸腾,厚重的铁门后逐渐显现出朦胧的人影。
高大的男人扶着踉跄之人,一步步从门里走出。
方脸眯着眼睛:“阎野?那被扶着的是……魏千宁?”
猴子继续夹辟谷:“老大呢?”
门口早已守候的救护人员迅速推出了担架,七手八脚的将魏千宁往上抬。
那人在担架上却撑着力气叫停了救护:“佟言呢?我知道他来了,我要见他。”
佟言扶了一把车身,站直身体,沉默地向救护车走去。
猴子在他身后骂:“老大还生死未卜呢,佟言你的良心呢?”
脚步依旧向前,直到搭上了魏千宁那只一直伸出的手,仓库深处的夜雾里才又出现一个模糊的轮廓。
高大挺拔,步履从容,甚至带了些散漫,缓缓而来,逐渐清晰。是盛屿。
近了,便看得更清晰。
衣服散乱,额上有伤,颌角青瘀一片,他边走边点燃了一颗烟,虽半是慵懒,却依旧压不住身上的杀伐之气,微微启唇,白色的轻烟划出,与夜雾搅扰在了一起……
佟言只轻飘飘地瞄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手里一直紧握的甩棍落在了地上,他看向魏千宁,问:“还好吗?”
之后便是乱糟糟的一团,有人进入仓库做收尾工作,有人处理陆续抬出的绑匪的伤情,也有人到处借纸,去拉屎。
借了一圈儿也没借到,最后只能舔着脸向佟言借的猴子,从男人手里接过纸巾,捂着辟谷问道:“你就真的这么走了?我老大是为谁进去救人的?又是为谁出生入死的?佟言,你的良心比你借给我的纸都薄!”
佟言抬起眼,目光越过杂乱的人群,看向仓库之外的那个角落。
众多车灯亮起,光源还算充足,佟言看到盛屿席地而坐,手中掐着烟,也投来了目光。
他们似乎总在这样远远地相望。在岛上,佟言站在窗里,盛屿站在花下;刚回国,佟言站在路的这一侧,一脸淡漠的男人站在路的那侧;分手时,狼狈被打的盛屿投在后视镜中目光的深沉难猜,佟言从镜中望着他,踩下了油门……
如今亦然,距离不过十几米,两人却像隔着山海,能送过去的怕是只有目光了。
最终,连这束目光也被切断了。佟言拉上救护车的门之前,从猴子手里取回了刚刚的纸巾:“嫌弃它薄,就还给我吧。”
啪,车门关上,救护车鸣笛而去,只留下一路烟尘。
“草!”猴子捂着腚,吃着翻涌的尘土大声喊,“这是读书人能干出来的事情吗!”
盛屿的身边坐了人,阎野揉着肩膀从远去的救护车上收回目光:“你真应该借着这次机会受点伤,让佟言心疼心疼,说不定你们还有机会。”
盛屿夹烟的手一滞,偏头问:“还能这样?”
“能啊,电影、小说里不都这样?病入什么高……快死了的时候见真心。”
盛屿将烟咬进嘴里,空出手从小腿处摸出把刀,利落反手,将刀柄送到阎野面前:“来,现在给我几刀。”
阎野笑着说:“来不及了,表哥。”话音落了,他缓缓收了笑,“你真打算放弃佟言了?”
锋利的短刀被人一掷,锸进松软的土中,盛屿看向天角那颗遥远的弧星,轻声道:“我查过那个魏千宁,家世清白,从海外留学回来,没什么不良嗜好,谈过两任朋友,都是和平分手,两个前任对他评价也都不错,没什么微词。”
口边的烟雾埋了男人的半边脸,他的话也像即将散去的雾气一样,听不出半点强韧的生机,“魏千宁的爸爸魏长林为人也算正派,还是佟言的客户,从他原来任职的大公司,一直跟到了现在的小公司,证明魏长林也很欣赏佟言,佟言和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相处,会轻松很多。”
盛屿唇边坠了一丝笑容,带着自嘲:“不像我,还有我那随时会犯浑的家人,和数不清的暗敌,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这处角落静默无声了良久,阎野才在盛屿的肩膀上拍了拍:“多谢你在里面帮我挡了几下,我先走了,家里有人催。”
停在仓库门前的车子一辆一辆驶离,光线一层一层递减,到最后只剩一点猩红。
无边的黑暗再次包裹上来,身后的仓库又如同狰狞的巨兽,慢慢地压进那点火光。
火光明明灭灭,偶尔能映出望着孤星的那双眼,幽沉黯淡,带着未明的沉殇……
终于解决完自身问题的猴子拿着电筒找来,在男人额间看到细密的冷汗。
男人一伸手:“拉我一把,肋骨好像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