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看方时恩哭得太过可怜,也有可能是方时恩像小孩子一样用手背擦眼泪的时候,苏执聿从车内的后视镜里又看到了他被自己打得红肿的手心。
原则上苏执聿对方时恩的处置一贯不会心软,说一不二,但是在这样的时刻,苏执聿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心里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比如生性胆小的方时恩,哪怕是为了逃避被抓住的风险,也不会轻易想要去做一些坏事。
“去和你的同学承认错误,好好道歉。”苏执聿的语气已经变得难得的平和,他说,“另外我会抽时间帮你约心理医生。”
苏执聿到底是经受过教育的人,当时发现方时恩又偷东西的时候怒意上头,这时候冷静下来细想,不过是三五千一台游戏机,方时恩如果真的特别想要,或许会先找自己来讨要自己,毕竟他一直很依赖的人是自己。
而自己未必一定会拒绝,但是方时恩问也不问直接就拿了,又不是小时候不懂事因为饥饿迫于生理而偷东西,只怕也是有可能是像他曾听说过的案例,因为心理因素形成的偷窃欲,哪怕自己成年以后不是买不起,但是还是会控制不住去行窃。
“把眼泪都擦干净,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苏执聿蹙眉看着哭成个小花脸的方时恩,抽出来一张纸巾丢到了他手里,沉默一会儿后,把车停在学校对面的马路上,拔下车钥匙前说道:“如果真的觉得难堪丢脸,以后就不要再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也不要总想着不劳而获,贪玩虚荣的这些坏毛病都应该改掉。”
方时恩看他完全没有要宽恕自己的意思,还是将车钥匙拔下来,率先下了车。
苏执聿在车外方时恩收拾好自己的仪容,三分钟后,方时恩从车上下来。
方时恩从车上下来,心如死灰地低着头跟在苏执聿身后,仿佛是在走此生最漫长的一段路。
走进校园的时候,方时恩头快耷拉到地上去,恐惧路过自己的同学多看自己一眼。
十五分钟后,生活老师的办公室里。
“什么啊,不是应该说谢谢吗?刚玩两天你就给我玩坏啦?”
陆霄站在苏执聿和方时恩面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接过来方时恩递给自己的游戏机听到对方蚊子哼哼一样的一声对不起,立即困惑不已。
方时恩骤然抬头,脸上神情出现了一瞬空白,“借,什么时候借给我了?”
陆霄左看看苏执聿,右看看生活老师,继续说道:“上周五晚上,你不是之前问我借过吗,我跟你说借你周末玩两天,你没听到啊。”
陆霄抬手摸了摸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哦,我当时去你宿舍跟你说,给你塞包里了,还提醒你周一别忘记给我带回来,你当时在卫生间里洗手呢,可能是水龙头声音太大了,你没听见吧。”
方时恩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苏执聿在他这里一直都“对”得太绝对了,象征着绝对的权威,被苏执聿那样疾声厉色宣判过罪行,哪怕这个时候被宣判无罪,方时恩都不敢轻易相信了。
方时恩一双红肿未褪的眼睛,茫然无措地望着陆霄,心里却在想这会不会是陆霄人比较心善,故意在老师和苏执聿面前维护自己,故意撒谎呢。
方时恩用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样的声音问道:“真的?”
陆霄这时候发出了一声,困惑又惊讶的声音,“啊?”他目光奇怪地看向了方时恩:“你怎么回事,你当时没听见我和你讲话,回家发现了游戏机你不会发消息问问我呀?”
方时恩大口喘了一口气,像是脖颈上的绳结一瞬间松开,他眼神还是呆呆愣愣,对陆霄解释说:“我……我忘记了。”
那方时恩实在是忘记了太多事情了,连自己没有偷过游戏机也忘记。
苏执聿心里感到不可思议,原本脱口而出的一句“你没有偷过为什么认错”又在下一瞬间咽了回去,因为记性很好的苏执聿突然想起,方时恩不是没有解释过,否认过,只是最后好像被自己吓到,认错也是屈打成招了。
这是闹了一场大乌龙。
“这也能忘记。”陆霄忍不住吐槽方时恩:“太笨了吧。”
苏执聿听完这段对话脸上神情绝对说不上好看,可能因为苏执聿有生以来做出过的错误判断屈指可数,一时间对这样的状况也感到陌生。
方时恩原本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一丝血色,耷拉着的脑袋也缓缓抬起来了一些,脚像是终于落到了实地上。
苏执聿转头看向方时恩,两人对视了一眼,苏执聿这时候情不自禁朝前走了一步,刚想伸手拽他一下,方时恩却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触碰。
方时恩拉着一张小脸,一个眼神也不再给苏执聿,转身就从办公室里离开了。
苏执聿口袋里的手机此时却不合时宜地震动了起来,苏执聿只好先拿出手机,看到了是来自公司的电话。
上午方时恩他们还有课,这时候陆霄和方时恩从办公室里都离开了。
苏执聿和生活老师礼貌客套几句,也从学校离开。
方时恩回到自己的宿舍,前脚刚进去,后脚陆霄就跟了进来。
“之前没接触过,今天见到你哥正脸,帅是挺帅的,但是看起来未免也太凶了吧。”陆霄一副感受到很大压力的样子,走过去很不见外地拉开方时恩的椅子坐下,他又去看方时恩,突然发现方时恩去整理书本的姿势不是很自然,不知道是胳膊伤了,手伤了还是怎么回事。
将今日早上办公室里的场景在脑海里又过一遍,陆霄回过来味,脸上神情也是收敛了起来,“你哥误会了?”
他眉头皱起来,“你都这么大了,你哥不至于再打你吧?”
方时恩听到这话,骤然转身,手也很不自然地往身后收了一下,嘴唇抿紧了,他否认起来:“当然不是,他……他从来不会跟我动手。”
陆霄不是很信任地扫过他受伤的手,“那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方时恩眼神并不和陆霄对视,装作手头很忙的样子,把自己手里的书放在桌面上,将卷翘的几页按平。
“哦……我的手,我的手在家里端菜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方时恩这样装作很自然地撒谎,说完又用眼睛的余光观察陆霄。
他不希望因为陆霄发现他是一个品行不端的人,同时也不想让陆霄觉得他很可怜,这么大了还会被哥哥当成小孩打。
陆霄是他来之不易的好朋友,方时恩希望他不要讨厌自己,也不要同情自己,方时恩自小到大收获过太多这样的眼神,从小时候发现自己偷东西的大人眼里,看到过很多次的同情怜悯还有冰冷的厌恶,他不想陆霄望向自己的眼神里也有这样的东西。
他希望陆霄以为自己是和他一样,是幸福家庭里成长出来的普普通通的小孩。
他希望和陆霄是平等的。
方时恩加重了语气,补充说:“我哥对我其实挺好的。”说完他又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是自己都不信还是怕陆霄不相信,“他一直对我挺好的。”
好在陆霄看起来是个神经粗条的男孩,没有太过细究,而且他也确实看到方时恩的这个哥哥很多次亲自来接送方时恩,是一副很上心的样子。
看到方时恩的神情,陆霄连忙说:“是是是,我知道。”他急忙摆手说:“我可没有要挑拨你们兄弟情的意思啊。”
他从椅子上起来,又一副跟方时恩哥俩好的样子,“走吧,一会儿快上课了,我们提前去抢位置。”
周三过后就开始了实操课,方时恩因为手根本没有好利索,因此只能站在一旁看别的同学做。
这天可能是因为站在一旁,看别人揉面团的方时恩脸上神游天外的神情太过明显,因此挨了老师一顿批评。
方时恩有时候也不想这样,但是他这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注意力总是集中不了,有时候别人和他讲话,他也会控制不住走神儿。
挨了训臊眉搭眼回到自己宿舍的方时恩再一次拿出来自己的手机,点开和苏执聿的对话框。
可是还是没有。
三天过去,方时恩点开自己的手机,没有看到任何来自苏执聿的消息。
苏执聿这样冤枉自己,惩罚自己,把自己的手打得上课揉不了面团,下课吃不利索饭,却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和自己讲。
或许苏执聿根本没有觉得愧疚。
或许他觉得方时恩自己有太多的前科,苏执聿会一口咬定是他行窃也是情有可原。
这不是无缘无故的怀疑,是方时恩罪有应得。
况且苏执聿本身就是这样傲慢,不屑与方时恩多沟通什么的人。
但是方时恩想起,他其实见识过苏执聿很温柔很有礼貌的样子,对待王惠的女儿,让对方挽住自己的手臂,侧着脸很耐心地听对方讲话,还会带着笑意回应。
他对待别人都很温和谦逊,却只对方时恩表露冷漠残忍真实的一面。
苏执聿这样道貌岸然的人,走在路上可能都会刻意避开花草,避免践踏,却一定会在路上遇见方时恩时,直接对他盖上“有害垃圾”的章。
好像方时恩这样的人,并不值得苏执聿浪费笑脸,只适合被管教和惩罚。
方时恩此前一直是一个不太思考生活的人,不管明天是什么样子,只顾当下的享乐,对于明天对他来说都像是在刮彩票,不计划,不安排,从不思虑未来,活得稀里糊涂又自得其乐。
可如今,他所有的彩票都已经被没收了,也不必再刮。
方时恩不知道被圈养在家里的宠物和被放养在外不许进门的宠物到底哪一种最可怜,但是两者都占的他,一定能得到这个“最”字。
已经开学一个月了,他夜里还是总睡不好,这已经远远超出认床的范畴。
方时恩有时候会失眠,有时候睡着了也会做噩梦,梦到苏执聿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自己说如果自己再不能改掉坏习惯,变得勤俭节约刻苦勤劳诚实守信脚踏实地,就要杀掉自己。
或许我就应该死掉。
站在窗边透气的方时恩第一次这样想,他神情恍惚,低头看向漆黑一片的窗外时,感觉像是在注视一团不停旋转具有致命吸引力的漩涡。
或许在程诗悦去世那一天,他就应该追随而去,也不会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辱哄骗,方时恩脑海里一一闪过孙志贤,刘老板的脸,最后又停留在苏执聿。
方时恩怀疑苏执聿或许不仅仅是讨厌自己,应该是痛恨才对,才会对他这样毫无负担地做出来许多不留情面的,残忍的事。
在被苏执聿这样对待后,方时恩也在心里默默恨过苏执聿很多次。
可是方时恩恨苏执聿,苏执聿毫发无伤,苏执聿恨方时恩,方时恩就要四分五裂了。
方时恩突然觉得很痛苦,就是因为他从前在苏执聿面前做过很多错事,从此就只能做跪在他脚边卑躬屈膝的小奴隶。
只要需要乖乖张腿却不需要有情绪。
死亡是很冰冷可怕的词,是会结束美好生活的噩耗,但是如果是结束痛苦的煎熬的生活,那么死亡就不再是噩耗。
方时恩再一次想。
就在这个时候,望着楼下出神的方时恩眼角闪过什么。
他眼珠缓缓移动,看到了楼下那个隐藏在黑夜里的,上下乱蹦,对自己招手的身影。
方时恩这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陆霄发来了消息。
“方时恩,要不要一起去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