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喉结无意识地往下一滚。
光线是一团浮动的白, 四肢修长的少年沉在酒柜和吧台夹角处的阴影里,微微低着头,用手去拨弄那只青蛙。棉质长袖和灰裤颜色都浅, 衬得脸庞异常柔软。
宝贝长宝贝短。
宝贝生气你又不管。
他咬字非常的轻, 说完就把注意力再次移到玩具青蛙身上。似乎没什么别的意思, 就是觉得有趣, 所以重复一遍。
但鬼心里刹那遍布蝉鸣和蛙叫,叫声振聋发聩, 吵得不再跳动的心脏都隐隐收缩起来。
宝贝。
——没有不管。
鬼眼珠黏在他身上,从喉咙里撕扯地发声,发出的声音只有自己一个人听见:“宝……贝。”
这才是他庞大地宫中唯一的珍宝。
谈善没有听见, 自然也没有理会。他半侧身背对着鬼, 一手撑在石台上,睫毛疏密地垂下。过了一会儿, 把自己哄好了,又抬起头来看着鬼:“为什么。”
鬼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一步, 又走了一步。天花板上的灯亮得过分了,鬼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他长高了点,抽条的骨骼在身躯里生长发芽。宽大领口掩住半截平直的锁骨, 是少年人最青涩美丽的时刻。
鬼在心里叹息。
“我和从前不一样。”
谈善:“我没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想到什么他又特意补充:“就是凉了点。”
鬼哑然。
谈善脚上半穿不穿的拖鞋掉下来,“嗒”一声砸在瓷砖上。他仍旧低着头, 盯着自己的拖鞋,没头没尾地说:“你以前都不会拒绝我。”
“轰隆。”
鬼听见自己身体里坍塌的巨响。
他散在一团薄而黑的雾气中,很快整间房子阴森下来。湿冷顺着脚踝骨往上攀升, 谈善侧身, 鬼将他从台面上抱了下来。
“冷么?”鬼低柔地问。
他衣襟上织物死气沉沉,靠近时左胸膛静谧无声, 没有心跳。
谈善将头压在他胸口,说:“还好。”
鬼并不拆穿他的谎言。
谈善踌躇了一下,还是问:“有人挖开了你的墓,偷走了里面的东西。你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吗。
鬼:“都是死物。”
“我会取回来。”
鬼撩开他的额发,那道开刀后的口子长好了,看得并不明显,鬼依然觉得刺眼,漫不经心地接上后半句:“不是现在。”
谈善抓住他衣领的手一紧,又松开:“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
鬼说不需要大概率是真不需要,谈善垂着眼睫,不发一言。
他难过的时候就会这样。
鬼觉得他可爱,去蹭他的鼻尖,改口:“到时候再说。”
“死人的东西,又在地下埋了那么多年,阴气深重。”鬼笑容诡谲,逐渐扩大,“事有因果,不必我亲自动手。”
谈善想问是什么样的因果,但鬼不欲多说,他眼白的地方泛出根根血丝,爬满整个眼球。瞳仁缩成针尖似的一点——看起来像内里碎掉的血色玻璃珠。
谈善突然支起上半身,和他对视。
鬼哄他:“闭上眼,一会儿就变回来了。”
谈善用手摸他的眼眶骨,一声不吭去亲他的眼皮,闷声:“这样也好看。”
他回到熟悉的环境后更柔软也更主动,对鬼有难以言喻的致命吸引力。鬼心底欲-望饱胀得如同吸了水的海绵,每听他说一句话就胀大一分。
要吞掉他才行。
鬼单腿跪上沙发将他放上去,手臂却收紧了。
谈善微微挣扎了一下,沙发很快陷了下去。他被半圈在怀里,显然没搞懂鬼要做什么:“你不放开我怎么下来?”
鬼索然评价:“瘦了,看起来很弱。”
做的时候会昏过去吧。
“……”
谈善:“也没有很……吧,跟你不能比。”
鬼练骑射他搞体测,鬼杀人他跳绳,根本没有可比性。
谈善想了想,还是决心为自己辩解:“我高一拿过长跑冠军。”
“你要看那张奖状吗?”
鬼轻轻地挑起眉。
“好吧,也不是一定要看。”谈善深吸了一口气,抓了抓头发,又去抓自己发烫的耳朵,“我是想说……”
鬼兴味道:“想说什么?”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鬼抵了抵犬齿,谈善伏在他耳边,轻轻:“做不做。”
-
徐流深偶尔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明光殿前那一幕,外邦上贡来的石料水青,千里迢迢运来,垫在天子脚下做了千千万万不起眼的地砖之一。
明光殿殿门敞开,徐琮狰在王位之上,他左右两侧侍卫一人手中执弓,另一人手中拿箭,箭身尾羽鲜丽。
日光针扎进眼中,徐流深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是否如同当年杀死他母妃一样。
他记得一切细枝末节的东西,手掌上粘稠的血,匍匐请罪的宫人,拖下去的尸体……还有弯腰的太监手上明黄卷轴。
他孑然一生走至他君父面前的,最后的旨意。
“殿下,接旨吧。”老太监对他说,“王上许诺您的战利品。”
风歇云止,大好晴天。
从此以后许多年。
许多年。
故人相对不能识。
……
而他此刻严丝合缝在自己怀中。
鬼忍不住喟叹。
他其实有一点过分了。
浴缸里的水满到溢出,谈善呛了口水,他五指原本牢牢抓住了浴缸两侧。鬼长发海藻一般铺满水面,他一手将湿发往后撩,抬起眼梢,五官透着厌倦的冷:“抱我。”
谈善几乎没有犹豫地松手去抱他,失去了自己最后的浮木。
“不管你,变成什么……”他五指插入鬼长发中,因疼痛和寒冷皱起眉,却还是费力地吐字,“我,都……爱你。”
鬼无声地注视他,瞳孔中倒映出他的影子,交织着晦涩和情-欲。
——本宫应该说什么,但实在是太冷了。本宫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都是暗青色,长出绝望的霉瘢。
鬼的手从谈善打湿的长袖下摆伸了上去,途径后腰,压过他每一寸脊椎骨。雾气深重,他唇深得如同饮过鲜血,形似剪报上一道乌沉薄影,将浴缸里的人彻底覆盖。
谈善整个人控制不住往下滑,后背脊柱骨抵到冰凉瓷砖,在快要溺水的那一刻又被捞出来。求生的本能令他想要挣扎,他不断喘息,抓住鬼的长发竭力想要后扯。
“本宫……”
谈善所有的动作骤止。
鬼发出泣音:“觉得……冷。”
一定很冷。
他在冰冷的陵墓下,在没有一个人回应、漆黑一片的地下腐烂,没有人理他,没有人找到他。
等他很多年后醒来,和他一样对世界感到陌生的时候,他也并不在他身边。
头顶浴室灯光晃动,谈善用力眨眼,眼里水光闪过。
他失去一切反抗的力气,手指顺着鬼长发往上,抱紧他,沙哑而柔软:“我在你身边……殿下。”
从此以后,我都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