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匆匆叩门时谈善刚睡下, 冬夜寒冷,滴水成冰。他听见敲门声掀开棉被下床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小太监, 面庞白净, 唇红齿白。
“大人。”吉祥提着灯笼恭恭敬敬地说, “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谈善随便套了外衣, 乱七八糟地给衣带打结:“殿下不舒服?”
吉祥带着他穿过幽长走道,夜半无人时整座王宫太像坟墓, 幽红的灯笼照亮朱红廊木,犹如引路冥灯。
“殿下头痛。”
吉祥换了只手拿灯笼,用以掩盖内心的忐忑。他借着转角两三秒余光去看这位“方大人”, 对方身形清癯, 通身没有环佩,五官在暗处带上模糊的柔软。
谈善微微叹了口气, 又问:“朝中又出了什么事情?”
此事本不该宣扬,但吉祥略一思索, 道:“太后亲侄儿私下受贿,王上和世子对此事存在分歧。太后母家施压,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几日殿下见了不少人,头痛得厉害。”
宋太后如今年事已高, 当初她偏心太过,在长子和次子中毫不犹豫舍弃了次子,给后者带来长达五年的流放生涯, 后来长子殒命次子即位, 她将全身心的母爱都移情给了兄长家中嫡子,对其百般溺爱。
以徐流深的行事风格……
谈善一默。
受贿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牵扯到太后一派,事情更复杂。真要深究下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平息,刚打完仗,此时显然不适宜再大动干戈。
“你们殿下没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吉祥走得好好的,扭头看了他一眼,很讶异:“大人怎么知道?捆起来放在柴房用抽了十几鞭,三日没让他吃东西。”
后来人奄奄一息抬到太后宫中,后者当场变了脸色,把指甲掐进了肉里。
“这都是杂事。”谈善用埋怨的口吻道,“他不该总惦记,伤神。”
快到了,安神香从殿门缝隙中传入。吉祥看他的目光有些微的怔然。
“这些话大人该当面与殿下说。”
吉祥忽然说:“我从前是刑司的一名杂役,做大人能想象到的最苦最累的活。”
“大人想知道为什么我如今能站在这里吗?”
谈善短暂地停顿。
他在刑司救下对方时对方含胸驼背,被人踩在脚下。现在换了身体面的衣服,目光清澈明亮。
谈善想了想,认真回答:“因为你厉害。”
这次轮到吉祥愣住,少顷,他露齿笑了:“大人像我从前见过的一个人。”
“殿下……”
他往漆黑一片的内殿望了一眼,放轻了声音:“殿下过得不好,大人为臣也是民,受恩泽庇护,还望大人能嘴上留情。”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谈善透过门缝往里看,感同身受到一种熬死人的寂寞,这深宫中所有人都在熬,从日升熬到日落,从生熬到死。他没有第一时间走进去,而是回过头问吉祥:“是怎么样的……过得不好?”
“您能看到的,不能看到的。”
吉祥替他将门推得更开,漆黑的殿内深处燃着一捧明媚的烛灯。
谈善为自己的做法辩解:“他什么都有了,会快乐的。”
“那您也该问问殿下想要什么。”吉祥弯腰送他进入殿内,最后说,“可能殿下现在拥有的,都不是他想要的。”
“至于殿下真正想要的,也从来没有人问过他。”
谈善显得沉默,他站在那里,冷风吹得衣摆扬起来又落下去。夜半,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戏曲的声音,哀哀婉婉又曲折上扬,调子没入深冬中,沉甸甸压在人心口。
他们在殿门口相顾无言,树影鬼怪触手般从旁处蔓延至脚下。
“我……”谈善刚起了个头,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他刚扭了个头,余光晃过去一片深青衣角。吉祥不明所以顺着他视线往前看,被往下一扯——
谈善反应极快,顺畅:“下官参见王上,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吉祥一惊,头也没抬恭敬叩首:“奴才参见王上,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寡人顺道来看看。”徐琮狰身后跟着王杨采,摆摆手,“起来罢。”
谈善站起来,慢吞吞地说:“谢王上。”他靠在雕花木窗边,很沉得住气,也并无惊慌,徐琮狰于是多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向殿内:“睡下没?”
谈善往里看了一眼,斟酌着回:“大约……没有。”
帝王威压沉沉如巍山,吉祥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两股战战,却还是忍不住道:“殿下头痛。”
徐琮狰默然了一阵。
薄窗上其实能映出他们四人的影子,中年帝王两鬓已出现斑白,他手拿一串红玉玛瑙珠一颗一颗盘,不知怎么和谈善一同沉默了。
月牙静悄悄爬上树梢。
过去了一炷香,也可能是两柱香,站立的脚跟开始发酸。谈善不引人注目地倾斜身体,将上半身借力靠在窗棱上,菱形方格硌得他骨头隐隐作痛。
“寡人不进去。”
徐琮狰并无感情地说:“头痛而已,让他明日早朝。”
谈善笑了一声,少数时候他胆子还是够大,这一声直接把王杨采和吉祥吓到,二人双双对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地面跪出“咚咚”接连两声叩响。
徐琮狰移开脸,森冷地吐字:“你笑什么?”
明月当空叫,青年从半靠的动作直起身,他薄衫,双手缓缓地揣进了袖中,抬起眼和这位积威深重的君王对视。
——我竭力想要保护的人,我尽所有努力想要他快乐的人,我付出心血和精力好好养护的人。
凭什么?
凭什么。
“我有时候不知道……”谈善平静地质问,“你想逼死他吗?”
吉祥瞳仁剧烈地颤抖,他甚至顾不上御前失仪,猛地抬了下头。檐下阴影将一步开外青年笼罩,让他难以看清对方的神色,只模糊窥见一条冰冷的唇线。
夹杂的风雪将搞搞悬挂的大红灯笼重拍在朱红廊柱上,发出接二连三“砰砰”的巨响。竹条在内里弯折,“咔擦”断裂。
徐琮狰久居高位,许多年不曾有人这么对他说过话。他晦沉了脸色,嗤笑道:“寡人从未做过错事。”
“从他弱冠往后,他将要拥有的远比失去的多。无边疆土广阔山川,承平盛世万国来朝——”
徐琮狰梭然闭眼,加重语气:“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
谈善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从前我在四书五经中读过这句,后半句接‘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忧患也深’。‘孤臣孽子’这四个字……”
他直勾勾盯着徐琮狰,语速越来越快:“即使王上为巫祝之言力排众议将殿下推上世子之位,王上心里依然认为让殿下即位名不正言不顺,他非中宫嫡出又非长子,与历来宗法礼教制度相悖。”
“但王世子之位上又必须是他也只能是他,巫祝预言满城风雨,王权需要坚实的基础。因此他必须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来证明你的决定正确,他必须是最完美的继承人。无论是积压如山的课业还是连篇累牍的奏章——从少时起他就从没有快乐过。”
在一片极其凝固的氛围中,谈善堪称嘲讽地反问:“我说得不对吗?”
死寂。
徐琮狰面颊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此刻当真有将人就地处死的心,然剑还未拔出来,背后有人低笑出声。
“君父。”
徐琮狰霎时一僵。
谈善说那一长串话没害怕,此刻猛然惊醒似地哑巴了,脸上流露出懊恼。
他太冲动了。
青年背对着自己,肩颈线条紧绷。
即使是相当模糊的轮廓也够了。
徐流深靠在门框边,一点苍青色暗芒从他唇角掠过,带出不甚清晰的笑意。他兴味索然地将视线移开,和徐琮狰两两相望。
很早,很早以前,他也因此而困惑过。在无数个深夜,他发现自己无法令对方满意时还会感到忐忑。但此刻,他突然觉得答案不重要了。
“明日本宫会上朝。”徐流深语气并无异状,仿佛并没有听见任何一个字。
“本宫饿了。”
谈善浑身松懈下来,小幅度地扭头,徐流深将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一用力将他拉至自己身后,擦肩时吐息变得深刻,“想吃虾馅的云吞。”
谈善别别扭扭说:“半夜吃多了积食。”
徐流深:“本宫晚膳胃口不好,吃不下。”
“加不加醋。”谈善没忍住被他带走,说了好几天前就想说的话,“你吃得太少了,所以抵抗力差。”
徐流深事事有回应:“加,往后不会了。”
他转过半边脸,对自己的君父露出了罕见的,锋利的獠牙。他从来就不是一只温顺的羊羔,而是披着羊皮的狼,成长到如今早已有随时扼断头狼并取而代之的厮杀之力。
“他是本宫的人,他想说的话本宫很早以前便想问。”“至于其他……”徐流深冷淡地提醒,“整座王宫,已经不再是君父的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