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响纷杂的云浮山有一瞬间人声凝滞,只有李宜仙凄婉的笛声还蔓延了一声,而后也错愕地停滞下来。
烛幽君缓缓扭头,一瞬间有些忘了动作。
他的目光似乎根本没落在司南星身后的人身上,他只看着司南星,看着他脸色苍白迅速衰败,眼里的光彩和生命力一起流失,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烛幽君站在原地,生了根一般无法动作。
“幻象都破除了?”
冥王的声音传来,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周身煞气毫不掩饰地压了过去,手中忽然出现一杆漆黑长枪,直冲司南星身后而去。
灰慈脸色骤变,无数飞蛾扑到烛幽君枪前,以身相挡,扑簌簌的虫尸落了一地,这给讳恶君争取到了一丝时间。
他扔下一块金条,动作轻巧如海上小舟,倏然飘出去好一段距离,但却依然没有逃过烛幽君的一击,他周身魂体不稳,猛地咳嗽了几声,然后看着自己还沾着司南星血液的手,面色古怪地笑了笑:“我差点以为这是我的血。”
“后来转念一想,我早就死了,这是魂体,我不会咳血了,哪怕烛幽君你这一下差点给我捅了个对穿,我也咳不出一点血来。”
李宜仙缓缓飘落,惋惜般长叹一口气,回答了冥王的问题:“幻象已破,这都是……真的。”
“真的是你,讳恶。”冥王垂下眼,他看起来不怎么高兴,周身的气压一点点沉下去,所有站在他身边的人都神色惊悚,魂体不受控制地猛烈颤动,“可你觉得你能带走你想要的东西吗?”
讳恶君眼带笑意:“冥王不如听听,我到底想要什么?”
烛幽君往前一步,冥王看他一眼:“烛幽君,住手,先别杀他。”
烛幽君微微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站在原地。
冥王看向讳恶君,略微挑了挑眉毛:“你要什么?”
讳恶君收敛笑意,半举着司南星血色微微透着金光的心脏,神色与平日里的好说话与吊儿郎当判若两人,他目光决绝:“我要孟西洲活。”
冥王冷笑一声:“你方才杀了他。”
“不。”讳恶君缓缓摇头,“他不是孟西洲,他是司南星。”
“孟西洲早就死了,死在了几千年前,为了救一群凡人的命。”
冥王若有所思:“灰慈是你的手下,他收集复生的材料也不是为了凰焱,是为了让你复活孟西洲……”
他目光转向半空的凤焱,“这事你知道吗?”
凤焱没有回答,但看他面色如常,看样子应该是知道的,这原本就是他们的交易内容。
烛幽君沉默许久,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凤凰骄傲,即便对天帝心生怨恨,也不会跟虫子合作。”
灰慈落到讳恶君身边,神色孺慕,恭敬地站在他身后,收敛了一贯讨人厌的笑容。
烛幽君深深看了讳恶君一眼,“灰慈身后一定有一个身份尚且算得上尊贵的人,才会让凤凰认同。”
讳恶君笑容不减:“那也是多亏了这冥府十君的名头。”
“你身为凡人时,就广游交友,受冥王任命之后,更是广结善缘,不少小妖怪都会叫你一声恩人。”烛幽君定定看着他,“灰慈这种人,是不会有妖怪真情实感给他卖命的,他顶多只能骗到食凫那样的妖怪前来送命,但那些忠心耿耿的……”
“应当是受过你恩惠的小妖怪,巴蛇嘴里的恩人,也是你。”
讳恶君微微点头笑了笑:“得到答案再倒推回去,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了不少,对吧?”
“我不过是学着师弟的样子,东施效颦,也能积攒下这么多肯为我卖命的小妖怪,可惜运气不行,像烛幽君这样天赋绝伦的,我却是从未遇见过。”
“巴蛇也算是其中实力强劲的了,只可惜脑子不太好,我明明对他说让他假装要杀了司南星,把你引出来就跑的,可他居然没跑掉,白白让我一开始就损失一员大将,哎。”
“为什么。”烛幽君定定看着他,“当时冥府食堂也是你一力促成要建立的,你若要他死,只需等着就好了,他的身体状况,若不是冥府为他续命,早就……”
“你何必拐弯抹角,要我与他相见,又要亲自动手杀了他?”
“因为他那时还不该死,还因为——万年成材木。”讳恶君夸张地叹了口气,“你这种硬骨头,硬抢是不行的。但我们烛幽君又一向是个嘴硬心软,外冷内热的好人,一旦你和他成了朋友,如果能救他,让你给出一点木枝,你肯定毫不犹豫就会答应了。”
“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们关系好到了……这种地步。”
他露出了有些苦恼的神色,“我也没料到烛幽君会寸步不离,我原本想先把他劫走,让你用木枝来换的,现在可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只能直接杀了他了。”
“他听你的话。”烛幽君看着灰慈,“怪不得他对司南星有那么大的恶意,他本来就是冲着司南星本人去的。”
灰慈垂眸,似乎对于别人对他的评价不甚关心,他站在讳恶君身后,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个人。
“我还是没明白。”烛幽君微微摇头,“你当初是怎么在龙族的结界里,把凤焱带走的?”
“只是一个小小的误导。”讳恶君眼带笑意,深深看了烛幽君一眼,“买路财,自然是谁的路,就向谁买。”
“龙族在迷仙林设下结界,可这却不是他的路,我问此地山神买了路,他们当然找不到我留下的钱财。”
“只是烛幽君,你想知道的当真是这些细枝末节吗?”
“还是你当真想知道的,问不出口呢?”
烛幽君站在原地,指腹摩挲着手中的长枪,他压低了声音:“我原以为我们是朋友。”
他是个不通世故,不懂人情,脾气古怪的老树妖,即便在冥府,同为冥府十君,大多数同僚也对他多有忌惮,像讳恶君这样,会笑嘻嘻与他开玩笑,自顾自跟过来的朋友……也算是三界独一份。
讳恶君眼带笑意:“若那六样东西里没有你的木枝,我们自然是。”
他微微叹了口气,“罢了,你既然问不出口,我便自己说吧。”
“我既然出了手,就没有想过能不能活着出去……我活不活又有什么所谓呢。”
他转身,仰首看着烛幽君巨大的树身,伸出手虚虚地描摹了一下,“他不该死的,他原本都算出来了,主要往东边走,那儿就是生路。”
“可他说他运气好,他想走东边,所以把东边让给我,于是我就活了下去,还成了人人景仰的大善人。”
他露出怀缅过往的神色,“他不该死,他那样的人,才该成圣,才该生生世世地活下去。”
“我翻看了他的生死簿,他生生世世,从未做过恶事,可都活不长,往往早夭,这又是为什么呢?”
“天道不公。”
“他救过多少人,多少妖怪、仙人!一个个口口声声喊恩公,可他将死之时,也没有一个前来救他。”
他垂下眼,温柔地看着脚下埋着层层叠叠树根的土地,“这次,师兄来救你。”
他一转身,脸上又带上了平日里用来交涉的官方笑容,“我平日里接近烛幽君,也算从你那里问出了几句体己话。”
“烛幽君帮孟西洲收敛了尸身,保他不会受腐烂、蚊虫嗜咬之苦,这才让我燃起了一点希望。就劳烦烛幽君将我师弟的尸身交给我,当然,还有你的木枝。”
冥王搭在膝盖上的手敲了敲:“你要让孟西洲复生……可你怎么能确定,天问给你的方子是真的能有用?”
“万一根本不行……”
“那也没什么关系。”讳恶君仰起头,“左右孟西洲早就死了,若是能活,便是我的喜事。若是活不了……旁人的性命,我也根本不关系。”
“他若成圣,前尘往事都会记起,自然也有孟西洲的记忆。”烛幽君定定看着他,“而孟西洲若侥幸复生,也要渡那半圣之劫……”
“那便渡!”讳恶君昂首,“怎么,这半圣之劫,区区凡人的司南星渡得,我那惊才绝艳、绝世剑仙的师弟便渡不得?”
“即便他渡得。”烛幽君抿了抿唇,“他也会记起,你曾经杀了他。”
讳恶君垂下眼:“师弟会懂我的。”
烛幽君还要再说什么,冥王微微摇了摇头:“算了吧,我看他是铁了心了。”
他眼中带着几分失望,半阖着眼沉默不语。
讳恶君站在遮天蔽日的烛芯木前,神色决绝:“烛幽君,还请把我师弟的尸身,还给我吧。”
“司南星已经死了,但只要他作为孟西洲而活,那成圣还有一线生机。”
灰慈脸上带着笑容,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烛幽君,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就算只有一点记忆,但偶尔某些时候,他应当也还是会有些像司南星的吧?”
“他已经死了,你们别无选择,只能帮我们。”
讳恶君扭头看向冥王:“也烦请冥王,将他的魂魄从冥界召回。”
烛幽君沉默不语,整座云浮山微微颤动,埋在地底的血色枝桠破土而出,露出整座山腹中层层叠叠的粗大根系,以及包裹在层层根系之中,一颗一人大小的金黄色透明琥珀。
琥珀中央包裹着一个一身白衣的青年,他衣摆上的血迹仿佛还是昨日才沾上的,紧闭的双眼也不过像是虚弱地睡着了,他有张和司南星一模一样的脸。
讳恶君几乎屏住了呼吸,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低声呼唤:“师弟。”
没有人回应,但他却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很快,很快你就会回来了。”
灰慈站在他身后,眼神幽深地看了眼那块琥珀中的青年,笑容却没有刚才那么真切了。
讳恶君的声音几乎有些哽咽,他抬手,握住烛幽君的一根木枝,他微微用力,没有掰动。他转过身看向烛幽君,烛幽君避开他的视线,拧着眉头闭上了眼睛。
木枝发出一声脆响,刀枪不入的硬木头,自己折下一根木枝来。
讳恶君露出笑意:“垂方。”
“你我是这世上,唯二惦记着孟西洲的人了吧,他就要复活了,你高不高兴?”
垂方抱剑站在原地,冷笑一声:“孟西洲若是踩着别人的命也想活的人,当初又怎么会豁出命去救其他人。”
讳恶君拧起眉头,失望地摇了摇头:“你也不想他活。”
作者有话要说:看来有不少人猜到讳恶君了,看来我前面的铺垫大家看出来了不少,欣慰.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