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厌回完这些话,就收起了手机,接着遛狗。
遛狗回来的路上,他顺路买了份早饭,回到家时已经八点来钟。
在家草草吃过早饭以后,陈述厌就在书房里架起了画板,开始干活。
但活干了还没半小时,门就被人敲响了。
陈述厌抬手抹了下脸,又一次成功地把手上的颜料蹭到了脸上。
他放下手上的家伙,去开了门。
守在门口的警察已经换了人。一个陈述厌很眼熟的警察站在门口,对陈述厌说:“不好意思陈先生,钟老师让你去一趟警局,说要做笔录,顺便告知你一下那件案子现在的进展。”
……那就去呗。
陈述厌去换了身衣服,把脸上和手上的颜料洗干净,简单收拾了一下之后,就拿着钥匙出了门。
警察开着车,领他到了警局。
警局是一个自带庄严气场的地方,兴许是因为和法治挂钩,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感觉非常严肃公正,陈述厌总觉得在这儿笑都是个很没脑子的事情。
开车带他来的警察又带他走到了询问室前。
询问室前有一排长椅。陈述厌还没走过去,就看到一个男人低着头坐在那儿,两手交在一起,看起来很是失魂落魄。
看起来有些眼熟,但陈述厌死活想不起来是谁。
“那是方韵她老公,叫韩泽。”警察在他旁边说,“今天也被叫过来问话了。你放心,他不是嫌疑人,有不在场证明。钟老师在里面问别人,你先等会儿吧。”
陈述厌这才明了,于是点了点头,走了过去,准备坐会儿。
韩泽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向了他。
这个男人比陈述厌记忆里老了许多,看起来十分憔悴,黑眼圈浓得无法忽视。
韩泽扯了扯嘴角,很尽力地朝陈述厌笑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陈老师。”
陈述厌被他这十分勉强的笑刺痛了眼,一下子想起了几年前。
那时候方韵还没死,她拉着韩泽,搂着他的胳膊,和陈述厌说,陈老师,这就是阿泽。
她那时候笑得很开心,紧紧贴着他,韩泽被她拉得有点不好意思,挠着后脑勺,很腼腆地朝着陈述厌笑,说陈老师你好。
和如今判若两人。
陈述厌叹了口气,走过去,隔着半个座位坐在了他旁边,说:“好好睡个觉吧。”
韩泽苦笑:“睡不着啊……一闭眼满脑子都是韵韵。”
陈述厌不吭声了。
他很有体会,也知道这种情况别人说什么怎么劝都不会好用,干脆就不再作声。
韩泽又轻轻喃喃着自言自语起来:“为什么要杀她呢。”
“……韵韵没做错什么啊。”他说,“她教人跳舞,带女儿去公园玩,会带孩子去舞台演出,失踪前天还跟我说要给那些小孩做跳舞的衣服呢……她那么努力生活,没干过什么害人的事……怎么她就……被人杀了?”
陈述厌沉默地听着。
“前些天……警察跟我说啊。他们说……可能是因为韵韵当年离开舞台,隐退做老师了,所以……有狂热粉接受不了,就杀了她……现场才会是那个样子。”
“……她做错了?”韩泽轻轻问,“她不该那么选的吗?”
陈述厌默然,转头看向韩泽。
韩泽红着眼睛,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刚刚的问题不知是在问陈述厌,还是只是自言自语。
陈述厌长叹了一口气。
“没有。”他说,“选择是人自己做的,她什么都没做错。”
韩泽闻言,慢慢地转过头,看向了他。
他依然目光呆滞,满眼通红,看起来吓人又可怜。
“原因永远不在被害的人身上。扭曲的是害人的一方,被害的人没道理要给自己找一个被害的理由,别人也用不着给他们找。生而为人,用不着斯德哥尔摩。”
韩泽两眼通红地看着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我前男友说的。”陈述厌摊了摊手,道,“他有时候还是会说点人话。”
询问室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是陈述厌没见过的人。他伸手扯着衣领,目光凉凉地看了眼长椅上的两人,然后抬脚缓步离开了。
钟糖跟在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个书写板,上面有张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的纸。
他一看长椅上的两人,就笑了下,伸手打了招呼:“来了啊?那陈老师先来吧。你先进去,我去拿点东西。”
陈述厌站起身来,和韩泽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询问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桌子和三四把椅子,一个白板挨着墙放着,上面的字被人擦了个干净。
陈述厌随便挑了把椅子放下,然后点开了手机,打算玩点什么消磨时间。
他玩手机玩得心不在焉,连一行字都没办法完完整整看进去。
见过韩泽以后,他满脑袋都是方韵,一时有那么点抑郁。
方韵选择放弃舞台这件事,陈述厌当时也确实是觉得有点不值。
两人在线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方韵就对陈述厌说自己要放弃舞台,下个月就和男朋友结婚,然后去附近的培训机构做老师。
陈述厌当时也非常不解:“没必要一定要放弃舞台吧?跳舞和结婚不冲突啊。你跳舞很好的,而且你还不想放弃跳舞吧?”
“谁说我要放弃了啊?”方韵笑了起来,说,“我要是放弃跳舞,都不会去做培训老师啦。”
“你听我说啊陈老师,我确实是离开舞台,但是并没有想要放弃舞台。我很喜欢跳舞,以后也会一直喜欢,但是我要结婚了,生命里也不会只有跳舞——我很佩服那些一生都在舞台上一心一意跳舞的演员,但是我并不是这一种,我想去……多方面发展着生活吧。”
“我从舞台上下来了,我离开了,但我没有放弃。我会去教那些想要跳舞的小孩,我会做通往舞台的路。”
“可能这确实算是没出息吧,但这是我的选择。我还是会跳舞的,只不过是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而且啊,这样在最美的时候退出,看我的人就只会记得我最绚烂的这一刻了,像不像烟花?”
“转瞬即逝,但是永远最美。”
方韵说着说着就笑了,笑得特别开心,洋洋得意。
陈述厌看着她笑,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说,你可想好了,以后不要后悔。男人都是禽兽,说的话都不能信,你可别被你男朋友说的鬼话骗了,千万想好。
方韵就笑了,说好好好。
陈述厌没有过多劝她。
毕竟选择因人而异,没有绝对的正确。但如果方韵觉得这样最好,那一定这样最好。
因为这是她的人生,没人能给她打分,下值不值得的定义。
只有她自己能。
杀了她的人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
陈述厌心不在焉地沉在往事里。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而入。
陈述厌转头一看,就见到钟糖一手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一手拿着个棕色文件袋,笑着走了进来。
钟糖笑着跟他打招呼:“早上好啊。”
钟糖一边说着笑着一边走到陈述厌对面,把咖啡放在桌子上,递给了他。
陈述厌低头看了看,这才发现这不是咖啡,而是一杯热水,大概是钟糖特地拿来招待他的。
陈述厌伸手把热水拿了过来,抿了两口。
温度还行。
钟糖坐在了他对面,把文件袋放在一边,没急着打开。
他问:“您有看新闻吗?”
“有,毕竟跟我的命有关系。”
钟糖点点头以示赞同,道:“那话就好说多了。新闻上应该也说了,方韵死得可以说是非常美,美到了足以被称为艺术的地步。不过我倒觉得这个现场一点儿不美,反倒一股心理变态的味儿。”
陈述厌道:“是个人都会这么觉得。”
“也是。”
钟糖抿嘴一笑,低了低头,把另一个文件袋打开,从里面掏出来了一堆纸,来回翻了一会儿,慢慢悠悠地接着说:“这几天我们一直在查。在收集到各种信息之后,我前几天就做了一个犯罪侧写出来,但在你们两个人的交际圈没有找到类似的人。”
“所以今天叫你来,就是想让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在已经断绝联系,或者也并不是那么熟,只有两三次见面之缘的人里,有没有这类人——毕竟杀人犯都挺变态的,可能你一个眼神就会让他想杀人。”
钟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张纸给他递了过去。
纸上是一些中英文互相交杂的信息,信息之间用横横竖竖的线相连,最后连到中央,成了几个组成性格的形容词或名词。
钟糖指着纸上的信息,简洁地为陈述厌总结:“现场布置得很严谨,方韵脚边的玫瑰的血珠有被擦拭的痕迹,甚至有断裂层,因为血洒的角度不如人意而更换过几朵玫瑰,甚至拔除花瓣,还有许多根本没必要的细节都有被刻意调整过的痕迹。是一个有点病态的完美主义者,推测有一定程度的强迫症。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对方韵的爱太过浓郁而导致的高程度还原——不过不论哪一种,这类人的控制欲都会比较强。”
“方韵脸上的妆容和三年前的谢幕演出时基本一样,但是把定妆喷雾当成补水喷雾了,应该不太了解化妆品,但也不是完全不了解。”
“所以,是一个经受过高等教育,对艺术有一定了解,性格比较孤僻,非常严谨,控制欲很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完美主义者,或极度爱恋方韵的某人。既然化妆品使用有错误,那平常应该不是特别讲究自己的脸。我个人更偏向是男性,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女性的可能。”
钟糖问:“有人选吗?”
陈述厌歪了歪脑袋,仔细想了片刻,道:“没有。”
“你仔细想想。”钟糖说,“疑似也行。”
陈述厌:“疑似……硬说的话是有两个,完美主义者,高等教育的。”
“谁?”
“一个是吴夏树,一个是杨碌。”陈述厌说,“吴夏树肯定不算了,他半年前就死了。”
吴夏树就是那个因为癌症治疗得不尽人意,自暴自弃在家里自杀的人。
他死得轰轰烈烈,一把火把自己家烧了,煤气直接让他烧炸了,凌晨三四点里轰隆隆,楼上楼下都被吓出了心理阴影,大家都得用一生来治愈。
等火灭了以后,吴夏树就成了客厅里一具黑乎乎的煤炭。
钟糖肯定也查到了这件事,他直接把吴夏树划出了名单,道:“我记得杨碌不在你给的名单里?”
“不在,他不认识方韵。”
“他是完美主义?”
“是也不是——他自己的事上不会完美主义,但一画起画他就能抠死自己。”
陈述厌说:“一般画画都是画整体,但他很能抠那些小细节。笔触、明暗交界线、亮面不够亮暗面不够暗过渡太粗糙,每一块细节他都总不满意,一直在抠,总说细节决定成败,不过画得也是很好看,我觉得这应该也叫某种完美主义。”
“他很孤僻吗?”
“不,他不孤僻,很温和的一个人,人缘不错。他之前有个儿子,儿子是早产儿,身体特别不好,刚出生就被查出了好多病,心脏和肺都不好,有先天性的病,医生说难治好,一直在治。”
“治病要花钱,他钱花得不少,一直在卖自己的画,画展上的画都明码标价了,还自己去推销,网上买推广,这些年画画有点流水线作业的味儿,很商业,倒也没空抠细节了。”
“是吗。”
钟糖显然不打算放过他,在纸上记了两行字,又问:“他不认识方韵?”
“……不认识。”陈述厌说,“你不是刚问过一遍吗。”
“有的问题要问好多遍的,以防故意编造错误答案。”
钟糖笑着解释了一句,又问:“你跟杨碌怎么认识的?”
“画展。我开画展,他拜托我帮忙挂几幅他的画上去帮忙宣传。”
“你挂了吗?”
“挂了,我记得那几幅都被人买下来了。”陈述厌说,“杨碌很感谢我,前几年来往还算频繁。但是最近几年他太缺钱,画得太多了,结果都不太精细,卖不出去,就总有人说他水平下滑,也拿不到钱了,那时候他特别难,一直有人骂他,他老婆也在外面挣钱,累得不行。可能是看他俩太辛苦了吧,儿子突然就在医院跳楼自杀了,还给他俩留了封信,写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那以后他就不再做画家了,老婆也辞职换了工作。我好久没联系他了,不知道他最近在干什么。”
很可怜。
但不得不说,更可疑了。
钟糖在纸上记了两笔,咂了下嘴。
陈述厌问了句:“韩泽说,可能是狂热粉干的?”
“是啊,几天前我怀疑有可能是方韵的狂热粉丝,粉着粉着就恨之入骨了的那种。脑残粉的脑回路嘛,每一个都把粉的人当成提线人偶,一旦不朝着自己理想方向走他就不干,他自己就是全世界,控制欲强到离谱,你懂的。”
“至于你,可能是觉得你给她画的画不好,有爱屋及乌就有恨屋及乌嘛。但我们前几天一查,方韵退出舞台三年,平台粉丝没多少了,过年的时候他们都在家里,没有一个可疑的,所以这条路暂时不通了——杨碌这边我查查,以后有消息了再通知你。”
“今天就先回去吧,送你过来的那位刑警还在门口等你,让他送你回家。”
钟糖一边说着,一边收拾起了桌子上的东西。
陈述厌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