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彭彭坐在门口,拧着眉抽烟,脚边放了个黑色塑料袋,风一吹过来就有哗啦哗啦的声音。
齐向然远远就瞧见他,黑不溜秋一个大个子,顶一头剃得发青的头发,又穿一套黑背心黑牛仔,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是哪个劳改犯刚从里头放出来。
“哟,这人谁啊,坐我家门口。”他到跟前,先踢了他一脚,“赶紧起开。”
严彭彭觑了他一眼,眉头展开了,笑得没个正型,上来就先扔给他一支烟:“你家门槛好坐,又不硌屁股,不坐你家的坐谁家的?”
齐向然哼笑了声,“让让,”他一屁股也坐下来,在严彭彭那儿借了个火,叼着烟问,“怎么的了这段时间,进去了?”
“去你妈的!”严彭彭笑骂,“老子去京城了!”
“哦。我还以为你常走夜路撞了鬼了,那你人还有气儿啊,电话不会打一个?”
“妈的,”提起这个严彭彭脸就沉下去,“手机跟小珍她爸打架砸坏了,那个老不死的……”
齐向然嘬了几口烟,一抬手有些不大习惯,才发现自己手上的膏药不知道什么时候弄掉了,一条长僵疤丑得恶心。
“跟你老丈人打个什么架,”齐向然迎着光看那道疤,眯着眼说,“你以后不是还得叫他一声爸。”
“他冲老子要钱!”严彭彭呸一声吐了烟头,“说我要带小珍走可以,得给他拿彩礼,一张口就是五十万!去他娘了个蛋!老狗日的,我给小珍她妈看病缴费的钱,转眼就给我摸没了,这种人他妈的不揍死留着干嘛?!还叫他爸,叫狗屁!”
“崔丹珍估计以为你不跟她好了。”齐向然掸了掸烟灰,“一走就是这么久。”
“我不也是被逼的?钱都教他拿走了,我能怎么办?”他胸口狠狠起伏了几下,像是气极了,“只有厚着脸皮去找人借!我能让小珍知道这事儿?我妈那儿,还是让我上他们工地干了这么久的活才掏钱给我的,就五万块钱,我后爸见着我就横眉竖眼的了,哪儿还有钱买手机?连来回我都坐的长途大巴,一天一夜的车程,屁股差点没给我捂烂!”
听到这里,齐向然转头看他一眼:“现在凑多少了?”
“零零散散的,六七万吧。”严彭彭埋下头,闷着说,“加上之前他从我这儿拿的那些,也有个八九万,到时候给了他钱,就把小珍带京城去。管他拿这钱是吃喝嫖赌抽也好,总之我不能让小珍跟着他这种爹。”
齐向然望着天空抽了会儿烟,幽幽道:“那你们这真是私奔了啊,就跟那老戏本里头的小姐书生一样。”
严彭彭觉得他这个比喻好笑:“那他妈能一样么。”
齐向然笑了两声,问他:“你妹妹已经在那边了?”
严彭彭点点头:“住我妈那儿,但住不了太久,她那儿有个小儿子。”
“这一走,估计不回来了吧,”齐向然给了他肩头一拳,“开始新生活了啊兄弟。”
“我就在那边打工了,能挣不少,比在这儿混日子强。”严彭彭笑了两声,“小珍那技校也毕业了,找工作好找,就是滢滢上学得找人帮忙。”
“挺好的。”齐向然把烟掐灭,又用脚尖碾了碾,他挺为严彭彭高兴,脸上带点笑,“有对象的人是不一样,瞧这奋发图强的劲儿。”
严彭彭记起来什么,把他脚边的塑料袋拿给齐向然,“我把我那车卖了,够还你钱的。”
“别人的呢?”
“别人的只有再等等,等我发工资,也就半年一年的事儿。”
齐向然瞥了那袋子一眼,没收:“拿着吧。我又不养老婆,平时用不了多少,当提前给你们的份子钱。”
严彭彭歪着头把他上下一打量,“成,好兄弟,晚上请你吃大餐!”他也不搞推推搡搡那一套,直接就收了回去,拍了拍齐向然的肩,“你这身衣服不便宜吧,回那边家里去了?”
“没。”齐向然下意识往他身上看了一眼,衣服裤子是值钱,鞋子却还是他街边随便买的那双,这套搭得落在个懂牌子的人眼里都是不伦不类。
他没解释这身衣服哪儿来的,严彭彭也不在意,即将离开的人总有感慨,指着棵树都能吹半天牛,很不得抖落尽和它所有相关的回忆。两人换到他家里,吹着电扇边打游戏边聊,一个电话突然打进来,齐向然正选装备呢,看了眼备注,想了想还是接起来。
“到了?”
“啊。”齐向然视线在这屋子里没着落地转了转,手指在桌上囫囵画圈儿,“早到了。”
太久没跟他通过电话了,隔着手机,江纵的声音变了一点样,带点电磁音,像虚拟的,有些失真,有些陌生,“没看信息?”
齐向然拿开手机翻了下,半小时前确实有条未读消息问他到了没。他回他:“打游戏呢,没看见。”
江纵那边安静了一会儿,这种只剩下空旷电流音的通话总让人觉得时间过得缓慢,严彭彭着急地冲他使眼色,游戏里传来“叮叮”的提示音。
被推塔了,团灭了,要输了。
但齐向然没挂电话,手指甲嵌在老木桌的缝里,从另一端仔细辨别江纵微不可察的呼吸,等了快要十多秒,他才浑不在意地问:“还有事儿吗?”
“到了就行。”最后江纵没说什么,“继续玩吧。”
游戏果然输了,严彭彭把手机一放:“什么电话啊这么急,我们这儿一波过去就赢了。”
齐向然摸了摸手机,江纵给他买的那个,因为长时间游戏和一个电话发烫,他笑了笑,随口说:“我哥。”
“你还有个哥呐?”严彭彭挺惊奇的,“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以前……”齐向然眼睛望向门外,蓝天,白云,安静的河街,“以前没在国内。”
“上午在你哥那儿吧?”严彭彭又看了眼他这身衣服,“怪不得呢。”他往椅子上一靠,大咧咧地叹气,“我就没个哥哥姐姐什么的,更别说有人给我买新衣服了。你哥对你挺关心啊,要不然你回去住呗,总在这破地儿待着有什么意思。”
齐向然看着一朵云慢慢悠悠轻轻绵绵从自己眼前飘过去,勾了勾嘴角,心道,回去,回哪儿去?去齐家他没那个资格,去江纵家他没任何身份和理由,他只能待在这儿,待在倪辉身边。
“哎,”严彭彭拍他肩膀,“咱俩第一次见面,记得不?当时你也是穿这么身牌子货,比今天这套骚气多了,要不是围着你的那群人我认识,我都以为是哪儿来的演员在拍电视剧。”
齐向然乜了他一眼,淡淡的。他当然记得那天,他从齐家跑出来的第二天,因为只知道一个大概地址,没那么容易找到倪辉,晚上他在桥洞睡的——能找到个桥洞睡,都得多亏那两位私奔过的初中同学给他提供的经验。
一套生日宴穿上的衣服,半包烟,除此以外他什么也没带,一睁眼就见着群把自己围住的混混,冲他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要钱。
“还是你面子大,”齐向然说,“几句话那些人就散了。”
严彭彭摸着脑袋笑:“也没有,就是之前帮他们打过架,再说了,他们那套见谁打劫谁的做法,我真看不上,那么多人欺负你一个,也不道义啊。”
听到这种事,齐向然也不觉得丢脸,说实话,自从来到这里,他曾经那些不值钱的自尊心好胜心早就被一点点打磨了个干净。而且最初多少次他挨打被骂,都是严彭彭帮衬他。
“这几年,谢了兄弟,”齐向然转头看他,手搭上他肩膀,笑了下,漂亮的桃花眼有些往下耷,一种莫名的神伤,“出去了好好混,祝你好人发大财。”
月亮升上来了,天幕隐隐泛出黯沉的深蓝色,好天气,不过见不着星星,就显得夜格外萧索。齐向然翻箱倒柜,找出面小镜子,支起来,又从抽屉最里面摸出包好的那两枚耳钉。
光线暗,宝石颜色就沉一点,但还是通透,对着灯泡看不出里头有任何一点杂质。齐向然看了很久,欣赏、品鉴、斟酌,对着自己右耳那两个耳洞比了比,相对之前他一身老头衫,今天这身衣服搭它要合适太多。
手放下来,齐向然摸了又摸,很小心珍惜的那种摩挲,宝石有温润的触感,小小两颗,稍不留神就会弄丢,他不舍得,最后还是把它原模原样包着放回抽屉。
脱了衣服躺在床上的时候仿佛才有实感,他双手枕在脑后,回味起昨晚那个模糊的梦,遥远、混乱、朦胧,心脏有点窸窣的麻意,像小蛇柔柔地爬过去。
梦里的情形记不清了,梦里懵懂的悸动却还很深刻。
有些可惜,他怎么也想不起昨晚江纵是怎么把他弄回去的,也想不起江纵对他说过什么,太久没这么喝酒,一喝就上了头。
但又有些庆幸,幸好自己醉了,幸好他没有更多出格让人难堪的举动,幸好江纵对他的冲动狼狈并不在意。
倪辉不在家,整个院子都特别安静,时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虫鸣,一个悠然恬淡的夜晚。将睡未睡之际,江纵那双仿佛能看透自己一切想法的眼睛出现在齐向然脑海里,还有下午走之前路过他身边时,他攥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有力道,没情绪,带着一点不容抗拒的意味。
他叫齐向然的名字,声音总是成熟沉稳的。
他淡淡说:“你不要着急。”
就这么一句话,齐向然品到现在也没品出个味儿,浑浑沌沌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乍然响起,催命似的,急促、粗暴,中间夹杂着女人叫他名字的声音。齐向然被惊醒,吓得心都差点蹦出来。
大半夜的,谁会这么敲别人家门,齐向然有些毛骨悚然,再仔细听听,外头那女人似乎还在抽泣。
可这声音显然有些耳熟,踌躇不过两秒,齐向然穿好衣服,屏着呼吸出去,穿过月光下幽幽的小院。他顺手拎起竖在后门边的钢管,警惕地盯着门,心咚咚跳,低声问:“谁?”
“小齐是我!”门外立刻回应,那声音带哭腔,断肠一样,“崔丹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