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钟凌已经做好了启程的准备,正最后与怄得半死的钟屠画告别,忽而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的响动之声。
他马上回头向后望去——那从房中走出来的人,赫然正是颜怀舟!
只是他还来不及欣喜,便看见他留在那里的听澜剑被颜怀舟捏在手上,而那双原本应该明亮如星的桃花眼底,却是猩红色的。
钟凌整个人都懵了,全身的热血都在这一刻完全凉了下来,凝结、崩碎,直到万念俱灰。
他虽放下豪言壮语,说要为了颜怀舟赴黄泉,下九幽,可如果他的神魂是被九世魔尊吞噬的丁点都不剩下,即便真有九天十地,他又该去哪里寻回……他的挽风?
看到颜怀舟的人不止他一个,发现他不对头的人也不止是钟凌。钟景明一眼见到他的目色有异,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将儿子护在身后,沉声道:“九世魔尊?!”
颜怀舟懒散地朝这边走来:“正是本座。你又是何人?”
他当然看见了钟凌的表情由喜悦不已转为悲怆难当,本来就有些苍白的脸色也变得更加没有一丝活气。颜怀舟在心中暗自叫苦不迭,只是这里人多眼杂,只能等寻到机会再好好与他解释。
钟凌却根本没有等他解释的耐心,三步并做两步冲过来就要伸手抓他:“——挽风呢?你把挽风怎么了!”
钟景明一把将钟凌扯了回去,厉色道:“阿凌!”
他被钟景明牢牢牵制住,动弹不得,川泽见状也立刻走上前来,认真的打量了颜怀舟一番,而后客气道:“不错,果然是魔尊大人。我是魔界的现任圣主川泽,前来此地正是为了恭迎战神与我同回魔界。”
颜怀舟一眼就认出了他,却不肯买他的账,冷哼道:“魔界什么时候多出了个圣主?本座怎么不知道!”
川泽面上一僵,还是勉强维持住了风度,笑道:“我成为魔界圣主的时候,魔尊早已多年不曾现世,不知道我也并不奇怪,以后我们常常往来,慢慢就会熟悉了。”
钟凌被父亲拦住,还犹自向他怒道:“挽风他到底如何了?”
颜怀舟看到这满院子的人,再根据自己之前听到的对话连蒙带猜,这时也逐渐猜到了个七七八八,他想给钟凌先吃上一颗定心丸,慢悠悠道:“你找我那徒弟有什么事?”
钟凌停下了挣动,半晌才惊疑不定道:“你…你徒弟?”
那不过是他为了拖延时间对川泽信口胡诌的话,他可从来没听颜怀舟说起过,九世魔尊当真是他的师父!
颜怀舟演上了瘾,故作深沉道:“你就是我徒儿口中的那个钟凌么?”
钟凌不得其解,讷讷道:“正是。”
颜怀舟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声:“我那徒弟神念崩碎得厉害,已然消散无踪了,只是你不必心急,他交代了我要对你多加照拂,还要我带你去北荒妖族取件东西。等那东西取来,说不定还有转机。”
他对钟景明道:“放手吧,我不会伤他。”
川泽听着不大对劲,立即问道:“魔尊这是何意?我们现在应当先回魔界,再从长计议……”
颜怀舟对他倒没有那么好的脾气,毫不留情道:“你要我回去我便回去?笑话!本座纵横天下的时候你怕还是个奶娃娃,如今也敢来对本座发号施令?!”
川泽少说也有百年久居上位,哪里被人如此不留余地的当面呵斥过,而且话还说得这般难听!
他一张漂亮的脸蛋立时涨得通红,态度也不如方才那么恭敬了:“怎么,魔尊就这么不把我魔界放在眼里?”
颜怀舟嗤道:“就凭你,也配代表整个魔界?”
他转头睨着在原地神色恍惚的钟凌,挑了挑眉毛:“你随我来,我那徒儿有话留给你。”
钟凌不假思索地就要跟着他一同离去,川泽却将脸一沉,挡在了他们面前:“且慢!”他的一双凤眼犀利地望向颜怀舟:“你当真是九世魔尊?”
颜怀舟冷笑一声,幽冥火“呼”地一声随着他的冷笑喷薄而出,只听他阴森森地问道:“你敢质疑本座?”
川泽此前与颜怀舟这个把魔界搅和得一团乱的混世魔王,的确也有过几面之缘。但那时幽冥圣火在他手中燃烧得远没有如今这般炽热,倒真像是补足了真元,与主人心意相通一般。
他堂堂一个魔界圣主,如果与魔界万人敬仰的战神在仙门之首的地盘上打了起来,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川泽为人一向谨慎无比,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不会贸然行事,目色阴晴不定的转了几个来回,终究还是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道来。
钟凌若有所思地跟着颜怀舟绕到了一处僻静之地,听他一本正经道:“这些话绝对机密,不可外传,你……”
钟凌心领神会,想抬手布下一个结界,可他忘了自己不久前又大伤了一次元气,眼下连一个结界都撑不起来了。
他尴尬地站了一阵儿,讪讪道:“你与我来。”
这次换颜怀舟跟着他七拐八绕,越走就越觉得不对劲,因为钟凌居然把他带回了自己房中,转到床榻的后面,打开了某个隐秘的机关,露出了机关之下的一条密道!
颜怀舟忐忑地跟着钟凌走进这条密道,随着暗门缓缓关闭,他的心中竟还油然升出了一股怀恋之意来。
在这条密道里,他曾经被钟凌踹得狼狈不堪,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他难得久久回味的高光时刻。
钟凌在密道里站定了,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等着他开口说话。
颜怀舟还想再逗逗他,于是咳了两声,高深莫测道:“我且问你,你与我那徒儿是什么关系?”
钟凌似笑非笑:“什么关系,他没有告诉你么?”
颜怀舟道:“正是。他还没来得及告知于我,就……”
钟凌打断了他:“魔尊大人。”
颜怀舟话说了一半,下意识地:“怎么?”
“劳烦你,先将我的剑还我。”
他这才意识到钟凌的听澜剑还在他的手上,不疑有他,便将剑径自递还给了钟凌,打算继续对他长篇大论。
谁知钟凌接了剑,放在手心掂了掂,便毫无征兆地扬起了胳膊,在他背上狠狠抽了一记!
颜怀舟嗷地一声叫出声来,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听澜的剑柄抽得抱头鼠窜,连连怒道:“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钟凌追着他打,似乎比他还要怒上三分:“你就装吧!接着装!——好玩吗颜怀舟?我问你,骗我好玩吗?!”
他显然真的动了大气,就连眼睛都红了。
颜怀舟立刻知道自己被戳穿了,怕真将钟凌气出个好歹来,连躲也不敢再躲了,干脆抱着头蹲在地上鬼哭狼嚎道:“阿凌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轻点成不成,我身上还有伤呢!”
钟凌闻言果然停住了手,气喘吁吁地对他怒目而视。
颜怀舟蹲在地上,等他气喘得匀了些,才抬起脸来,可怜巴巴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啊?”
钟凌横眉冷对:“这么明显我还看不出来,你当我是瞎了眼么!”
颜怀舟满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钟凌这才没好气地向他解释道:“如果真是九世魔尊,听澜又怎么会那么乖巧,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拿捏!”
颜怀舟疑惑道:“怎么,听澜还能与你神识传音不成?我的逍遥为什么不会?”
见钟凌一脸你是个智障我不想同你说话的表情,他慢吞吞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蹭到他身边讨好地赔着笑脸:“阿凌?别生气了。外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不也是没有办法。”
钟凌朝后退了一步,厌恶道:“颜怀舟!你离我远一点!”
得,方才在外面还一口一个挽风叫的亲密,现在又变成“颜怀舟”了。
怎么说他们俩也算刚经历了生离死别,眼下好不容易才能在私下里相处片刻,谁知浓情蜜意的话没能说上半句,反倒当头迎来了一顿毒打。颜怀舟简直对这种待遇无语到了极点,现在就算有一百句“岂有此理”,也不能将他此时心中的愤慨表达出万一。
“愤慨”的颜怀舟弱弱地看向钟凌,拖长了声音泫然欲泣:“——阿凌,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再发脾气了好不好?千万莫要将身体给气坏了。”
钟凌被他含情脉脉的盯着,又被他叫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生气归生气,颜怀舟能够平安,他心中也是畅快的。再瞅瞅他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十分可怜,心中一软,总算大发慈悲地不再与他计较了:“少说废话,我问你,你可将九世魔尊的神念全数磨灭了?日后还有没有什么隐患?”
颜怀舟这次倒是没打算瞒他。虽然其余的事情都是他蒙出来的,可有一句话他却分明听得清清楚楚,如果他当下全无大碍,钟凌怕是又要和他分道扬镳了。
他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摇头道:“没有,只是能暂时牵制住他。而且我余力不足,缚住他神念的锁链也不甚牢固,还是要想个法子彻底解决了这个麻烦才好。”
钟凌关心则乱,被他引导着转开了话头:“那你可有什么办法?”
颜怀舟道:“办法倒是有,但我要帮他去妖族取一件东西。这件事我一个人恐怕很难做到,还需得你来帮我。”
他望着钟凌漆黑的瞳仁:“——阿凌,你肯帮我么?”
钟凌明知道他必须拒绝,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无论如何,颜怀舟都是为了他才走到这么进退两难的境地。钟凌心潮涌动,轻轻抬了抬下巴:“那你先——讲给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