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也睡不着了, 沈朝幕去阳台那点了一根烟。
从这里可以看到一点卡珊德的微暗灯光, 更远处就是一片漆黑的荒原, 空中是点点星光。平日要是站在这里, 大概能听到卡珊德人民正在亲切地问候彼此祖宗, 伴随着一些表达热情与爱的枪声。
但现在已近凌晨五点,街上的酒鬼发完酒疯了, 刚刚结束工作的抢劫犯也累了, 沈朝幕看到几人快乐地双手插兜, 几张钞票从兜里皱巴巴地伸出, 他们哼着小曲走过暗巷, 想必又是辛勤劳作的一日。
又过了十多分钟, 彻底没有其他声音了。
沈朝幕掏出一根烟。
星际时代的香烟材料换成了其他植物,不伤身子,也有安抚情绪的作用。他其实有意识地在克制自己抽烟, 毕竟情绪不能每次都靠这种方式缓解,但有时候实在是烦躁,还是忍不住拿出一根来。
沈朝幕点烟, 打火机的火光照亮半边俊朗的面孔。
烟被点着了,一点飞灰消散在冷风里, 烟头闪着橘红色的光芒。
他还没有想好, 该怎么面对这件事情。
他自认对异兽没有太多的偏见。早些年刚入会时, 他确实也和协会一贯的理念一般, 冷酷而坚定地想着要把所有异族消灭。可越是追猎就越是发现, 低等异兽和他们熟知的猛兽并无太大区别, 习性摸索清楚了也能和平共处,高等异兽的感情更鲜活复杂,也更似人——有时候和他们接触后,沈朝幕甚至说不出他们和自己有何区别。
理念不同?三观不同?
除却太过暴虐的那些,人与人之间不也有着这样的差异么。
于是协会里的人都知道,沈朝幕专门喜欢挑着困难而危险的任务做。
他们都以为他是不屑于碰太低端的委托,实际上,沈朝幕只想对明确有威胁的异兽出手。
但是,龙拾雨为什么是龙呢?
他不可能对龙拾雨出手,可若是继续把青年带在身边……
沈朝幕有些郁闷了。要龙拾雨换成其他任何异兽,他哪里会那么纠结。
那些祖辈们讲述的故事还在耳畔,从小被灌输的观念根深蒂固:2144年赤炎红龙袭击星港,无数满员的战舰沉没,遍地都是因高热变得通红的金属,空气在扭曲,海床上躺着沉默的船和沉默的战士。2200年尖啸龙突袭费迪南德城区,大批吸血蝙蝠依靠它的怖气而生,振翅时遮蔽了那轮圆月,整个城区都是干枯的尸体。2255年……
但凡历史上出现过强大龙类,都是可怕的悲剧,而他对这些数不胜数的悲剧了如指掌。再弱小的龙也会因为血脉发狂。
岛屿上的海风寒冷,每年他为屠龙祖辈们的墓碑献上鲜花时,都会想他们是为了文明付出了生命。
所以,为什么偏偏是龙呢?
一根烟抽到一半,那烦闷感觉还没散去。沈朝幕觉得有些冷了,夜里呼出的都是白气。
身后传来一点动静。
他回头,看到一个小脑袋鬼鬼祟祟冒了出来。
那是抱着毯子,边打呵欠边揉眼睛的龙拾雨。他刚从沙发上下来,光着脚。睡裤因为睡姿被卷上去了小半截,那脚白皙好看,指甲圆润,却又是标准男性的修长。
沈朝幕说:“你怎么醒了?拖鞋也不穿。”
龙拾雨说:“你把我的拖鞋穿走了啊。”
沈朝幕低头一看,果然一双黄鸭子拖鞋在自己脚上,难怪他好像觉得大小不对。
沈朝幕咳嗽两声:“我现在还给你。”
龙拾雨走到阳台:“我不冷。”
这里阳台地板刚刚被打扫过,表面冰冷,但对于他来说完全没感觉。
“我把你吵醒了?”
“没有呀。”龙拾雨把毯子盘起来堆在阳台围栏上,抱住那厚实毯子,“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了?”
“有点心事而已。”沈朝幕简单讲。
“噢。”龙拾雨说。
恶龙法则告诉他,必须要为自己的公主分担忧愁。于是他又问:“所以是什么事情啊?”
沈朝幕:“……”他揉了揉龙拾雨的脑袋,笑说,“没事。外头冷,回去睡觉吧。”
他刚想搂着青年的肩膀,带他回去,就被龙拾雨拽住了。
龙拾雨说:“再等等嘛,今天刚好有好看的东西。所以我才醒了。”
沈朝幕就站定在原地,望着卡珊德下城的杂乱街道:“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很快就出现了。”龙拾雨弯起眼睛。他把下巴搁在暖和的毯子上,望着远方。
沈朝幕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提着……两袋特价菜的“虎鲸”?
“虎鲸”正走在旅馆附近的小巷子中,出现在他对面的是个彻夜工作的抢劫犯,挥舞着手中小刀说些什么。
然后他就被“虎鲸”一拳锤晕了,“虎鲸”提着特价菜高高兴兴地走了,消失在视野中。
沈朝幕:“……真是好看的东西。”
“什么呀。”龙拾雨瞪他,“我才不会让你看这种东西。”这表达愤怒的方式明显没有效果,他又被怒揉龙头了。
消失在视野尽头的“虎鲸”打了个喷嚏:“……他妈的,谁在骂我。”
沈朝幕笑说:“那你让我看什么。”
龙拾雨伸手指了指远方:“你看天空。”
沈朝幕望去,荒野之上是点点星辰闪耀。
它们有着奇异的光辉,亘古不灭,于是孩童看到梦幻,诗人看到浪漫,勇士看到宿命的战场。
很快他就知道龙拾雨要他看什么了。
长夜是寂静的。
直到亮光从苍穹的最尽头出现,曳出暗黄色的长尾。
一切忽而鲜活生动起来,那是熊熊燃烧的火流星,是来自深空的信使。
流星体的大质量给予它华美的光辉,爆发时如一条明亮火龙穿梭于星海,张扬又猖狂,锋利且不可阻挡,云雾状的长足迹将夜幕劈作两半,精巧的泾渭分明。
今晚这颗坠落的星辰格外庞大,沈朝幕从没见过那么明亮而多彩的光芒。那光芒在变幻,秋黄霁青月白与钢铁的蓝,晶红驼色芦灰与薰衣草的紫,最妙的是那道银色清辉,明晃晃的,恰如指尖在刀柄轻顶、乍然出鞘的那把利刃……
像是把天地间所有美好的颜色都杂糅在一起,像是那银白鳞片上的惊艳光华。
流星余迹久久不散,它径直坠落向天地尽头。
待它彻底消失在东方的那一瞬间,那处的夜幕忽而被一点光映亮。
非常黯淡非常不起眼,但确实勾勒出了层云的边缘——
几乎奇迹一般,今天的第一抹天光就这样悄然出现。
天穹被火流星点亮了,翻滚的夜色开始安静温柔地,被白焰燃烧。
沈朝幕的眼睛微微睁大。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在岛屿上守着灯塔时也是有这样一个夜晚。
波涛滚滚夜幕苍苍,华丽的流星坠落过天空进了远处的深海。火流星分外罕见,当时年少的他惊喜无比,环顾周围却无人能够分享。
而现在,身边的龙拾雨用尾巴卷住他的左手腕,弯着眼睛说:“你看,我告诉你有好看的东西吧。”
烟烧到了尽头,橘红光芒闪烁几下彻底消失。
沈朝幕沉默良久后,说:“确实很好看,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特别的流星……我很喜欢。”
龙拾雨很高兴,卷着他手腕的尾巴更用力了几分:“原来你喜欢它啊,那下次再有,我就告诉你。”
“你是怎么知道有流星的?”
“我告诉过你呀,”龙拾雨说,“我是从星辰中来的。”
沈朝幕:“……”
他无声地笑了笑,将烟碾灭,揉了揉青年柔软的黑发:“嗯,下次再有一定要告诉我,我们一起看。”
这瞬间他已做出了决定。
屠龙家族算什么,龙类又算是什么,观念生来就是要被推翻的,只有真切目睹过的才是这世界的真实模样——猎人协会,又或者这个联盟对异兽的偏见非常不公,视之为侵占自己地盘的洪水猛兽,这也是他想要成为首席猎人的缘由。
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改变。
固守自闭并非生存之道,就连异兽王座也有可能不似他们想象中的一般。
这星空里还有太多谜团,或许他的努力能让更多人看到全新的世界。
“但是,”龙拾雨突然有些纠结,“下次再有那么好看颜色的可能是几百年之后了。到时候你还会陪我吗?”
人类的寿命根本没有那么漫长。
龙拾雨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于是沈朝幕笑说:“会的,我会陪你的。”
龙拾雨高兴起来,这次任由沈朝幕把他推进屋内,塞到了床上继续睡觉。
沈朝幕又要出去了,临走前龙拾雨只从被窝里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你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很早就会回来。”
“你还欠我一个睡前故事呢。”
“等我回来就跟你讲。”
龙拾雨安心用被子捂上脑袋睡觉——又是秒睡的那种。
沈朝幕小声地带上了房门,换了一身衣服后出了门。
他又去了上城坠落的废墟附近,作为首席秋若雯实在是忙碌,没在卡珊德待多久就离开了。
倒是宋浅浅说要和他碰个面,这次还拉上了黎见春。
沈朝幕到了废墟旁边的一家咖啡店,一眼就看到了拼命招手的宋浅浅,还有她身边穿着米白色半身长裙的女人。
很少舍得出门的方庆竟然这次也跟来了,一边在桌上写写画画他的配方表,一边嘟囔着“今天晚上老子就把你毒死”,“毒不死我就加大剂量”,吓得旁边的卡珊德市民频频回头看他。
黎见春和宋浅浅是在一次任务里认识的,后来就成了好闺蜜。
之前黎见春身着红色长裙潜伏进了比尔霍亚拍卖会,完成了压制。她在协会内同样小有名气……不光是实力强,还因为性格特别。
宋浅浅说:“我才刚去完废墟那边,什么线索都没给我们留下啊。”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我们甚至找不到维尔潘的尸体。”沈朝幕点了一杯黑咖啡。
“不光是异兽的问题,”宋浅浅嘟囔,“本来我们顺着找下去,说不定能在北城区那块找到‘老板’的线索呢。”
方庆说:“那家伙指定是为了销毁什么证据,才把那只黑色大螳螂给弄醒了……对了,那本护照的事情怎么样了?”
沈朝幕回答:“陆山怀他们还在查,毕竟刚刚异兽的警报才解除,还要点时间。不过目标曾经以休假为由停留在北恩星球过,那次假期长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大概有两年。之后也有他反复出入境的记录。”
“那现在怎么办呢?”宋浅浅说,“我们的线索好像暂时断了……所以要去北恩星球吗?那好像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了。”她压低一点嗓音,“还有白依依那个老女人在这里作乱,也不知道她和稽查部那帮人要藏什么鬼东西。”
沈朝幕说:“把时间线梳理一遍,首先是星都发现了教会,我们顺着线索来到卡珊德,试图利用拍卖会的鲛人锁定教会的人员。靠着仅存的线索找到了走私者‘虎鲸’,根据‘虎鲸’的部分证词我们来到花街,找了疑似和教会有关的那个人。”他顿了顿,“然后稽查部出现,夺走了相关的资料。随后维尔潘被唤醒,上城现在一片混乱没法调查,部分城区直接被摧毁了。”
“目前来讲,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继续讲,“得益于之前对天上聚落的研究,维尔潘留下的笔记已经被部分破译。上头写了,他找不到他的聚落了。百年来他一直在天上带着马戏团流浪,直到一百三十年前最后一次降落在卡珊德后,被协会重创,才沉睡在了地下。”
“而他最后一次得知聚落的消息,是他们正在往北恩星球去。”
“这两件事情不一定相关,但连在一起看挺有意思的。”
宋浅浅分外烦躁:“啊啊我真是要烦死了。我们赶紧走吧,赶紧去北恩。”
“唉。”方庆狠狠灌了一口卡布奇诺,“妈的我就说我不该重新和协会扯上关系,每次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事啊”
宋浅浅怼他:“你可以继续回去开你的破旅馆的。之前不是还说死都不愿意掺和吗,现在我看你不真香了么。”
方庆心虚嘟囔:“就算我是个中年大叔了,偶尔也是有颗渴望刺激的心的嘛。人都是要活动活动才能重返年轻的……刚好我有实验陷入了瓶颈,说不定出去转一转搞搞事情,能获得新的实验对象和灵感。”
“得了吧。”宋浅浅仰头把果汁饮尽,“我看你就是永远闲不下来。不过,”她扬眉一笑,“我也是一样。”
黎见春开口了:“……对啊,我也发现了废墟那里什么线索都没有。”
众人:“……”
宋浅浅扶额:“没事没事,我们继续讲。她的延迟通话又开始了。”
黎见春哪里都好,就是和人讲话时的反射弧太长,经常对话进行完了还能绕回之前的话题。也是协会牛鬼蛇神的奇人之一了。
“所以,”宋浅浅看向沈朝幕,“沈哥你赶紧弄个小团队出来吧,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一块去北恩。虽然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别扭个什么劲儿,但你看这都遇到了什么事啊到手的线索都能飞走,气不气人啊气不气人啊简直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啊”
本来按照以往来说,沈朝幕又要敷衍了事。
可忽然昨夜看到的灿烂流星,又出现在脑海之中。
想要去试试,能不能改变些什么。
他鬼使神差般说:“行,但是,只有这次……”
后头的话语已经完全淹没在宋浅浅的欢呼中了——这人根本没听见他的转折,疯狂给陆山怀还有杨知明发消息,庆祝他们别扭的沈哥终于回心转意。
沈朝幕:“……”他起身,“那我回去旅馆就申请一下队伍,然后准备行李去北恩。”
宋浅浅眉开眼笑,方庆也不禁带上了几分笑意。外头阳光正好,他们四人走出咖啡厅,大约商榷了一下出发的日子——陆山怀和杨知明在总会还要些时间,所以最后定在了后天。
宋浅浅和黎见春住的旅馆不一样,临告别前,宋浅浅用力朝沈朝幕和方庆挥了挥手。
等那二人拐过街角,宋浅浅又挽住黎见春的手:“哎咱们晚上去哪里吃饭呀,我现在有点饿了。”
黎见春:“……”
宋浅浅早就习惯了她的高延迟,自顾自说上了:“听说卡珊德有几家餐厅还是蛮出名的,比如那边那个烤肉店,还有发生过好多起斗殴案件的自助餐厅……不知道你喜欢哪个口味的呢?反正我是觉得烤肉很不错,我们去试试吧”
身边的黎见春却突然语带笑意:“哇,沈哥你终于同意了。”
宋浅浅:“……”
……
沈朝幕回到旅馆。
龙拾雨正坐在沙发上看电影,好像是一部不那么好笑的喜剧片,他看得脑袋一顿一顿的,眼看着就要睡着。
沈朝幕坐在他的身边,很体贴地关上了屏幕——
龙拾雨猛地睁开眼:“我还在看呢”
“你没有,”沈朝幕说,“你刚刚明明就睡着了。”
“我真的在看”
沈朝幕:“……”他又把屏幕打开了,开了两瓶饮料坐在龙拾雨身边,“喝哪种?”
“可乐”
龙拾雨拿着冰镇可乐高兴地喝着,边看电影边和沈朝幕说着里头的情节,尾巴尖在地板上晃来晃去。
那电影其实挺无聊的,沈朝幕看着看着,注意力就全部到尾巴上了。
那银色长尾巴看上去……特别厚实,脚感肯定特别好,而且现在刚好还搭在沙发边、他的脚下 。
时机完美。
沈朝幕看了一会,终于没忍住,轻轻隔着袜子踩了上去。
有些硬,鳞片有些冷,但是那厚实触感非常的奇妙且让人上瘾。
龙拾雨倒是没什么反应,继续兴高采烈和他讲着电影,就是把尾巴从他脚下抽了出来,反而搭在了他的脚背上。
沈朝幕又搭上去。
龙拾雨抽出来,搭上去。他似乎特别执着于尾巴要放在上头。
沈朝幕搭上去。
龙拾雨搭上去,并且开始瞪沈朝幕。
沈朝幕搭上去。
龙拾雨搭上去。
就这么几个来回下来,龙拾雨电影也不看了,非常愤怒地对沈朝幕说:“你干嘛不让我尾巴放上面”
沈朝幕却一下子震惊了:“你的嘴里在冒火诶……你千万不要打喷嚏这里不是我家……”
“还不是被你气的”龙拾雨嘴里冒出的火更多了,他狠狠瞪了沈朝幕一眼,扭头就跳下沙发跑了。
沈朝幕:“……”
虽然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但龙拾雨这次好像真的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