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豪并非是独居, 他还有个年长十几岁的哥哥,已经头发花白了。
姜忘过去敲门的时候,史豪只开了个门缝, 很警惕地看他:“有什么事?”
“我姓姜, 您应该听说过了,”姜忘笑着递了根烟:“临秋之前好像跟你有点误会, 咱趁着过年前把话说开呗, 省得以后不痛快。”
史豪一听到那事,脸色发青,但还是把门又打开一些。
“我真不是故意的。”他辩解道:“而且多大点事, 没必要记这么多年吧,咱都是男的有必要吗?”
“没必要。我来的路上都跟临秋说, 不过就是个小误会, ”姜忘笑得很大方:“来,咱进去坐坐, 喝您一杯茶不耽误吧?”
史豪先是看了眼季临秋, 发觉他好像真是听姜忘的话, 才放心开门。
“不耽误!”
季临秋很尽职尽责地当了三十分钟背景板。
严格来说,这桩不愉快他们只开门时聊了几句, 后头纯粹是姜老板跟史豪吹比,从国际局势聊到股票石油, 然后一系列城里的赚钱买卖都谈了个遍。
一开始史豪还半信半疑,外加有点拘谨,聊到后半程完全被姜忘绕了进去,不知不觉就开口大笑称兄道弟,还招呼着哥哥一块过来听新鲜。
姜忘这两天发了不少红包,谈吐大方出手阔绰, 人气增长速度极快。
史豪聊得舒坦松快,跟姜老板待久了觉得脸上都生光,竟然还有几分毕恭毕敬。
季临秋只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很荒谬。
“既然咱把话说开了,”姜忘一拍大腿,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还有什么该摊开说的,今个儿也该一并讲完,新年新气象。”
史豪呆了下,扭头看哥哥。
老头儿敲敲拐杖:“听姜老板的,做过什么说什么,别以后再跟季家闹不愉快!”
史豪突然被问到这,呆住半天,根本没料到攻势转得这么快。
姜忘对这种二皮脸再熟悉不过,面上一副老好人的样子。
“咱互相要还有什么隐瞒,以后再碰着面,也都尴尬,不是?”
史豪心一横,仗着大哥和姜老板都在这,站起身给一直沉默的季临秋赔了个不是。
“对,对不起哈,我不该碰你妹妹。”
季临秋瞳孔一竖。
“你说什么?”
史豪没察觉到他的杀气,低着头吞吞吐吐道:“她还没结婚那会儿,我老是逗她玩,捏她屁股来着,再过分的也没做了,你信我。”
季临秋骤然间所有的隐忍和怒意全部爆发,声音都透着寒意:“你敢动我妹妹?”
姜忘转过身,声音很轻:“史大哥,这种混账事,揍一顿不过分吧?”
史家两人俱是一惊,没有等史豪反应过来,季临秋一脚直接踹上去了。
“嘶——”史豪刚才防备心全接触了,猝不及防直接被踹到地上,猛嚎出声:“你!!”
老头晃晃悠悠要站起来,被姜忘按下去,轻描淡写道:“小辈打个架,您就不用掺和了吧。”
“别打了别打!!痛痛痛——啊!!脸!!”
季临秋以前从未动手打过人,今天眼神都狠了动作利落干净,又准又劲道。
姜忘慢悠悠在旁边指点:“别踹肚子,容易内脏破裂。”
“嗯,这一下肘击给得很稳,肌肉放松。”
途中史豪几次想要站起来又或者回击,完全找不到机会。
没挨几下就一脸鼻血:“你——你居然!”
季临秋冷笑一声,狠踹一脚转头就走。
他甚至没有再跟姜忘说话,揍完人立刻转身回家,任由男人一路跟在身后。
山路多石,野草疯长,大片的野夹竹桃斜倚溪流隐去来路。
季临秋踏石穿林径直选了最近的路,像是周身禁锢束缚在此刻都逐一应声解开,不顾院门口母亲诧异的招呼,一路冲到柴火灰呛人的后厨。
里头一群姑嫂惊呼起来:“秋秋,你怎么来这了?!”
“这是厨房,你找谁?饿了?怎么脸色不好?”
“我来接我妹妹。”他伸手握紧季长夏的手腕,把她从无尽的宗族宴食准备里强拽出来:“不要再做饭了,该准备的菜早就够了。”
“哎,临秋,你怎么突然管女人的事!”
“别啊,她还没剁完肉呢!”
季临秋一身凛寒,眸子里锋芒极利。
“现在年夜饭去饭店的人多得是,谁上赶着受苦随便。”
“我妹妹季长夏,她不是谁家的下人。”
说完牵着她便大步上楼,根本不给任何人驳斥的机会。
几个中年妇女还围着锅炉,有点茫然又觉得气愤。
“读点书傲成什么样子了,临秋他妈你还不过来管管!!”
“还有几条鱼没收拾呢,找他妹妹他反而还不乐意了?”
“就是,吃枪药了吧这么冲,谁欠他的!”
季临秋把季长夏拉进书房里单独问话,门一关就是四十多分钟,也不知道在里面说了什么。
中间季父季母都围过去忧心忡忡地看了好几回,也不敢触儿子突如其来的火气,只好去探姜忘的口风。
“唉,这下又得罪人了。”
“您想哪去了。”姜忘笑起来:“年轻人火气旺,谈不拢打个架也就闹着玩,统共也没打掉几颗牙。”
也不过就是得卧床休息半个月,肌肉青紫碰哪哪疼,活该。
“再说了,”他倚着墙,望着书房道:“临秋这样的,但凡长着眼睛,都会夸一声好。”
“恨他的人不长眼睛,再讨好几回结果都一样。”
季国慎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只不安地继续等。
书房门再打开时,姑娘红着眼睛又用力抱了抱哥哥,哽咽着说记住了。
季临秋沉默点头,把她送出来又关上房间,一个人呆到晚饭时间才出来。
姜忘先前早放话出去,说自己关系网络灵泛,该认识的人一样不少。
史家也知道理亏,当晚又遣人来送酒赔礼道歉。
被打的那孙子还在床上痛得乱嚎,听说用了快一整瓶跌打酒。
姜忘也没有主动去找季临秋,跟一帮小孩儿一起看了一下午《还珠格格2》。
他知道季临秋需要理清楚很多事情。
这个人从前过分相信秩序,以至于恪守世俗定义的本分,绝不踏错一步。
如果他没有再度见他,季临秋可能会就这样过一辈子,安分隐忍,身上没有一根刺。
今天这一架打得他手背见血,才像骤然间活明白过来。
等电视里的香妃变成蝴蝶飞走了,季临秋才终于下楼,平静冷淡地和大家一同吃晚饭。
他身上那层温柔亲切的壳已经褪掉了。
像是山雾散去,夜雪消融般,整个人都显得轮廓清晰,气场锐利。
季家父母都没有见过他发怒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给夹了好几块山羊肉野猪肉,看着他一声不吭的盛汤。
季长夏反而满脸笑容。
“对了,临秋啊,”陈丹红没有吃多少,像是有点释然,声音平缓道:“吃完饭,你过来一趟,妈给你看个东西。”
她注意到姜忘,又怕他误会他们有意避着他,笑了笑道:“是一件衣服,没什么,明天就是除夕了,要穿新衣服过年,对吧。”
姜忘原本没放在心上,这一刻筷子没夹住笋干,下意识道:“我能跟着看看吗。”
“能,当然可以。”
姜忘脸色变得复杂起来。
他们在饭后上了楼,走进老两口的卧室。
陈丹红打开衣柜,慢慢道:“以前啊,妈一直把你当小孩,今天看你,才发现你大了,二十多岁,也开始保护妹妹了。”
她的手有井水经年留下的沟壑,还有暗暗几处冻伤的痕迹。
“妈其实一直有件大衣,老早就做好了,想要给你穿着过年。”
被红布精心包裹的新衣从高处被取下来,小心仔细地慢慢展开。
“可是你……没有回来。”
一年不回,三年不回,五年不回。
陈丹红笑得时候有点自嘲,终于肯在儿子面前半开玩笑地说几句气话。
“我跟你爸讲,国慎,咱儿子要是当作没有我们这两爸妈,这衣服,等我死了再给他。”
“我真得不敢想,我可能要等到那天才能看见你,看见你穿上这件外套。”
姜忘站在他们身侧,看见那件大衣外套被缓缓展开。
立领裁剪的很好,纽扣是深灰色。
双排扣中腰线,料子混纺羊毛。
款式大小,全是按着季临秋的身型订做。
他穿过这件外套十几年,指腹都记得每一处的质地。
此刻它完好无损,以崭新的样子,静静地躺在他们面前。
姜忘不敢去猜为什么当年的季临秋会把这件外套送给他。
那一年的他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这是亡母一直在等待他的礼物,又也许出于更难以分辨的情绪,临时把这件外套解下来,再送给一个贫苦的学生,再无再见。
他至今记得自己要离开虹城时,在火车站见到的那个季临秋。
冷清平静,穿着亡母留下的外套独自站在人头躜动的候车厅里,像被遗忘很久的信鸽。
没有信,没有去路,也没有可归的巢。
直到看见十五岁的学生,笑容又温暖起来,几年不见依旧能唤出他的名字。
“姜忘,最近还好吗?”
姜忘望着这件失而复回的外套,目光从领口到袖子一寸一寸掠过。
他重新站在了故事的开始。
心口发冷,喉头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