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僖带着李踪口谕去了永安王府。
这永安王府他来过许多次, 不论什么时候,这王府都是冷清萧索的,没有一点人气。但今日却不同, 王府大门敞开,下人们搬着箱笼物件来回进出,再往里头一看, 就见府中披红挂彩,好不喜庆。
门房识得他, 看见他的身影连忙迎出来,将人请去厅中坐着,又去后院通传。
李凤歧原本正与叶云亭喂隼,听见通报眉头就扬了扬:“李踪总算是敢见我了。”他侧脸对叶云亭道:“走吧,去看看他要使什么招数。”
两人去了前厅, 崔僖见着他们便迎出来, 笑吟吟道:“王爷王妃安好。”
李凤歧冷淡点了点头, 倒是叶云亭念着他之前的提点,客气地接话:“不知崔常侍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臣是来报喜的。”崔僖双手揣在宽大的袖子里, 满脸笑意:“陛下听闻永安王欲补办大婚酒宴,想着先前大婚操办简陋, 特地赐下诸多赏赐以作补偿。这一趟便是请二位入宫与陛下叙叙话, 顺道领赏。”
这话倒是说得好听, 但谁也不觉得依李踪的性子,召他们入宫,真的就只是为了赏赐。
叶云亭与李凤歧交换了个眼神,随后便应了下来:“那便劳崔常侍稍坐片刻,我与王爷更了衣, 便随你入宫。”
崔僖自无不可,在前厅喝着茶,等他们更衣。
叶云亭则推着李凤歧回了正屋,他先将李凤歧的衣裳拿出来放在榻边,方便他更换,之后自己才捧着衣服去屏风后。
朝臣及其家眷入宫觐见,需穿礼服。以李凤歧的身份,不必如此隆重,但也面子上总要过得去,总不能一身常服就进了宫。叶云亭换了一件烟青色云雷暗纹夹棉锦缎长袍,正在整理腰带时,却听外面李凤歧忽然唤了他一声:“大公子。”
“怎么了?”叶云亭自屏风后转出来,就见李凤歧垂着眸,身上的衣裳倒是换好了,但系带未系,腰封也没戴,领口松松垮垮地半敞着。
“这衣裳穿起来繁重复杂,还得劳烦大公子帮一帮我。”李凤歧道。
叶云亭上前,就见这衣裳有数层,腰封上的玉扣也十分精巧复杂。先前都是五更伺候他更衣,恰巧今日五更不在,叶云亭也没有多想,点了点头便在半蹲在他身前,伸手给他将繁复的系带一一系上。
他低着头,白皙瘦削的手指捻着系带交错穿梭,极其赏心悦目。
系带系好,便戴腰封。
“王爷,将手臂张开。”叶云亭拿起腰封,侧着身一只手自他身后穿过。
李凤歧平张着手臂,垂眼看他。就见他贴近自己的胸膛,整个人都快偎进他怀里,仿佛投怀送抱。
但只是短短数息的时间,叶云亭便调整好了腰封,身体后撤,开始研究精巧的玉扣。
李凤岐在心里遗憾地叹了一声,目光在叶云亭窄而瘦的腰上流连了一圈。
腰身窄瘦,腰线修长,正合他一臂环抱。
叶云亭对比一无所觉,还在折腾腰封,他发现李凤歧不会弄这腰封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因为他也不会。
这腰封两头的玉扣分别雕成了一条四爪盘龙的模样,若是合在一起,就是两条盘龙亲昵地交缠在一起。但这玉扣卡子也不知怎么弄的,叶云亭不管怎么尝试,都合不上。
失败数次之后,叶云亭面颊发热,有些赧然道:“这玉扣精巧,我也不会。王爷还是叫个侍女来吧。”
犹自遐思的李凤歧回过神,摆摆手道:“不必,我不喜旁人近身。”说完垂首,捏着腰封两头轻轻一合,便扣上了。
他自然而然地看向叶云亭:“大公子可收拾好了?”
叶云亭:???
他满脸迷惑地盯着李凤歧腰间,那条他怎么摆弄都合不上的腰封,此时严丝合缝地扣在一处,两条四爪盘龙纠缠在一起,精美非常。
李凤歧自己会弄?
那怎么还要叫他帮忙?
许是他的目光在腰间停留太久,李凤歧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他一手搭在腰封上,轻轻咳了咳,装作没发现叶云亭疑惑的目光,催促他出门。
叶云亭只得将满腹疑问压了下去,同他一起出门。
*
三人坐轿子往皇宫方向行去,到了宫门前,便得下轿步行。但如今是冬日,二人身份又贵重,自然不需步行,可乘宫中的轿撵。
两架轿撵早就已经候在一旁,见着二人下轿后,领头的便躬身迎上前:“陛下特命我等来迎王爷与王妃。”
说完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轿撵只能坐一人,虽然精美华贵,但位置并不宽敞,前头还有一道横木架着,本是便于宫人抬轿,如今却正挡住了李凤歧的轮椅。
李凤歧双腿不便,只能依靠轮椅行动。为了他方便,王府中的马车以及轿子都特意寻匠人改造过,更大更宽敞,李凤歧的轮椅能直接进入,不需旁人相帮,便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上下。
但如今李凤歧的轮椅被轿撵前的横木挡着,距离轿撵座位三尺有余。依靠他自己,根本没可能上去。
而抬轿撵的宫人躬身垂首而立,显然打算袖手旁观。
这必然是李踪的吩咐。
崔僖领会了皇帝的意思,也揣着手侯在一旁看戏。
李凤歧双手搭在轮椅扶手之上,目光冷淡掠过一众人等,与朝他走来的叶云亭对上。
他腰身挺直,朝叶云亭笑了笑,神色间看不出半点屈辱阴霾:“有劳王妃了。”
“王爷何必跟我客气。”叶云亭回以一笑,将他抱起来,走向轿撵。
“压轿。”面向这些刻意为难的宫人们,叶云亭收起温和笑容,冷冷吩咐了一声。
垂手而立的宫人们连忙压低轿撵横木,方便他过去。
叶云亭跨过横木,将李凤歧放在轿撵上。他快速瞥了李凤歧一眼,见他神色无异,方才给他理了理弄乱的衣襟,轻轻在他手背上按了一下。
没生气就好。
眼下这一出,必定是李踪故意安排的。
他知道李凤歧双腿不便,故意派了轿撵前来,却又叫宫人袖手旁观,就是为了看李凤歧出丑。他是在提醒李凤歧,他现在就是个双腿不便的废人罢了。
手段十分低劣,却又十分有效。
若不是李凤歧心志比旁人坚韧,坦然出言叫他帮忙,今日的场面或许会十分难看。而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永安王虽然侥幸没死,却也不是从前那个风光强大的北昭战神了。
美人犹会迟暮,英雄终至末路。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叶云亭垂眸坐上轿撵,压下了心底涌上来的怒意。
宫人们抬起轿撵,缓缓往鹿苑行去。
……
到了鹿苑之后,依旧是叶云亭将人抱下来。
他担心李踪还会折腾些下作手段,没有假手宫人,自己亲自推着李凤歧往里走。
崔僖跟在一旁,见状笑道:“王妃待王爷可真是体贴备至。”
“王爷待我也是如此,投桃报李罢了。”叶云亭淡淡道。
“投桃报李?”崔僖将这四字咂摸了一圈,似赞同道:“也就只有王妃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用这个词。”他也不知道在说谁:“好好一个词儿,都叫那些人给用脏了。”
他话说的奇怪,叶云亭听不懂。
崔僖这人性情阴晴不定,极难琢磨。他猜不透对方到底是敌是友,便索性不将他的话往心里去,只做没听见,推着李凤歧往前走。
穿过回廊,便至苑中。
这鹿苑虽叫鹿苑,却并不只养鹿。其中珍奇百兽,名贵花草,多不胜数。
“陛下在兽园,二位请随奴婢来。”引路的是个年轻内侍,带着他们往兽园行去。
到了兽园,未见人,就先听见了野兽的嘶吼声。
叶云亭随着内侍进去,就见兽园中间的广场上,放着个巨大的铁笼,笼中一只狼一只虎,正血淋淋地厮杀在一起。
皇帝李踪坐在高台上,正端着茶看得津津有味,仿佛未曾察觉他们的到来。
直到内侍通传,他方才侧脸瞧过来:“永安王来了。”
李凤歧遥遥与他相望,脸上情绪极淡:“你终于敢见我了?这么多日,想好怎么对付我了吗?”
李踪神情微变,他站起身,挥退了伺候的宫人,方才走下高台,靠近李凤歧:“永安王的话朕怎么听不懂?朕今日召你进宫,乃是因为新得了一只狼王,想叫你来看看。”
他指着中间的巨笼道:“这白虎被朕养了多年,从来没有败过。这狼王是下头新献上来的,据说悍勇无匹。朕便想试试,是朕的猛虎强,还是这狼王厉害。”
叶云亭望向笼中,就见那白虎膘肥体壮,尖牙利齿;那狼王却是瘦得只剩下健硕骨架。这场厮杀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白虎犹气定神闲,狼王却已经气喘吁吁,皮毛被鲜血染湿。
“永安王觉得谁会胜?”李踪笑眯眯地问。
“狼王。”李凤歧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李踪笑容不变:“永安王怕是忘了,这白虎可是你亲自捕来送予朕的,凶猛无比,从未败过。”
“难为你还记得。”李凤歧抬眸看他,似笑非笑。
“朕当然记得。”李踪背着手转过身,看着白虎利爪又在狼王身上添了一道新伤,眯着眼道:“待朕好的人极少,永安王所做的每件事,朕都记在心里。”
李凤歧嗤了一声,没接他的话,而是道:“这白虎已经养废了,我与陛下打个赌,若是它败了,身上皮毛归我,如何?”
“若它赢了呢?”李踪倏然转身,紧紧盯着他。
“它赢不了。”李凤歧气定神闲地笑:“陛下不是说了么,它既是我亲自抓回来的,就没人比我更了解它。”
他似在说那只白虎,又似借此在说别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