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下个不停,顾瑾玉的这支军队中有六成步兵,正常日行四十里左右,从长洛前往顾平瀚所在的西平城约有一千四百里,紧赶慢赶也要一月去,细密春雨下,行速略有减缓。
顾小灯也能感觉到马车放缓,车里闷久了气短目眩,阴影作祟,于是在吴嗔那求教完之后,不时也会钻出来,挪到车前透透气。
顾瑾玉白天行军路上不时就会跑到他周遭来,或骑着北望围着马车转,或直接放北望独自跑,自己过来当顾小灯的车夫。
“麻烦精。”顾小灯见他来就哼一声,心里默默补上两句可怜鬼、倒霉蛋。
车轮和马蹄声滚滚,顾小灯便只和他说些不涉及机密的闲话:“大将军,你没有正经事要做么?好几万人的军队,你不是得忙得脚不沾地吗?”
“我现在是车夫。”顾瑾玉受用地牵着马绳驱车,有问必答,“不用的,周围多的是帮手,没必要事必躬亲,我喜欢偷懒。”
顾小灯脱口而出:“偷懒就去休息啊,你这窟窿一样的身体。”
顾瑾玉看他一眼,薄唇扬了扬,只笑不说话了。
顾小灯看他两眼,想起顾瑾玉少年时总是露出那种虚假的标准微笑,那时一看他笑就觉得违和。人的表情很能传达信息,十几岁的顾瑾玉的微笑不会,那时他的笑就像禁步的纹路,研究了也只会浪费顾小灯的时间。
现在略有不同,顾瑾玉又伤又疯,笑时是明晃晃的“我很开心”,哭时是不掩饰的“我真该死”,竟然好像比从前正常一些。
顾小灯这么一咂摸,分不清顾瑾玉是从前艰辛还是现在难捱。
他安静下来,顾瑾玉很快就主动攀谈:“我记得七里外有一条小溪,等我们赶到那里时,正是午饭休憩的时候,小灯要是觉得旅程无趣,那要去看看吗?那溪水不深,这时节仍冷,你不要下水,不过可以牵小配去,它会游泳,游得很好,你在岸上看着它,它会更高兴。”
马车前轮碾过一处不太平稳的小坑,顾瑾玉的话顿了顿,额前碎发垂下几缕,掩住了眼里的涌动:“我也是。”
顾小灯摸摸耳垂,欲言又止地斜他几眼:“有什么话直接说,不要拐着弯,你是说小配还是说你自己?暗戳戳地装模作样,委婉曲折,跟以前一样七拐八绕的,听得我脑壳疼,要不是念着你身体和救我一命的恩,我现在就不理你了。”
顾小灯说话的腔调大多时候是软绵绵的,便是故作脆生生的凶巴巴,落在顾瑾玉耳朵里也是温软的可爱,只是一句“我不理你”的惩罚太有杀伤力,一时让顾瑾玉僵住。
顾瑾玉有强烈的不安和不配感,也许是源于他自小被训作工具一样胡乱生长。旁人待他,只能采用更两极的态度待他,才能让他体悟到非工具的为人感情,要么对他极好极好,要么对他极坏极坏,让他尝到浓烈的对待,比如深爱,比如深恨。
顾小灯还放不下芥蒂,做不到彻底善待他,也无法违逆本心故意折磨他,便只好在嘴上凝聚起气势,凶一凶他,吓一吓他。
顾瑾玉摇摇欲坠,痛并享受着。
毕竟对他而言,最恐怖的不是顾小灯恨他,而是顾小灯彻底无视他,远走高飞,再也不给他一个眼神。
那他就真的万念俱灰地去跳河了。
在他心里,他甚至恨不得顾小灯切实伤害他,因为他知道,顾小灯要是伤了他,就一定会亲自监督着,紧盯着他愈合和康复的过程。
他脑子有些抽,于是情急之下说了一句直白话:“我就是想陪你开心,天地都是我朝你示爱的工具。”
顾小灯懵住,眼睛瞪得滚圆,小木偶一样僵硬地扭过脖子去看顾瑾玉,这厮还一脸认真地驱着车,好像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
顾小灯结巴起来:“你、你……”
顾瑾玉后知后觉,从脖子往上到耳廓再到侧脸一点点变红,他把车赶得歪了些,强行绷着冷静,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待在顾小灯身边。
半晌,顾瑾玉的胳膊迎来了一个小拳头。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滚!我自己来赶车。”
“不滚……我就要当车夫。”
于是车夫迎来了一路不轻不重的小拳击打。
车夫感到很幸福。
*
午时,顾小灯还是牵着小配跑到了顾瑾玉口中的那条清澈小溪。
他只是不让他跟着,自己跑来领略大千世界的美景,偶尔脑海中想到顾瑾玉那句逾越了手足家人的话还是有些恼,也很是无奈。
被人喜欢和珍重自然是好的,但那偏偏是顾瑾玉,又偏偏是那种感情。
顾小灯心情复杂地在西边找了块圆润大石头坐下,小配不用绳套,活蹦乱跳地围着大石头一圈圈地转,转得顾小灯简直要眼冒金星。
他无人倾诉,只得抱膝坐在青石上,感清风,浴细雨,看一溪蜿蜒,清流见底,蝌蚪顺流,心情又好又唏嘘。
“小配,你说你爹为什么会喜欢你叔呢?”
小配回以热烈的汪汪汪。
顾小灯想不通,望着眼前雾蒙蒙的好景色,忽然想起不知在哪本圣贤书上看到的诗句。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顾小灯刚觉得自己既觉长梦,又知平生,就想到自己连七岁前的记忆都没有,实在不能算个清醒汉,至多是个囫囵人。
他苦恼地抓一抓头发,忍不住对狗兴叹:“要是晴哥在就好了!”
花烬从脑袋上一飞而过,小配看见小伙伴便奔跑着去追,一跃跳进溪水里,狗刨得很欢乐。
顾小灯心有所感,转头一看,见到一身单薄黑衣的顾瑾玉走过来。
顾瑾玉风一样过来,拉住了顾小灯跳下青石欲往溪去的衣袖:“小灯,斥候来报,前方城镇的护城河因水库坏闸而暴涨,淹乱了半片营地,日落前赶到那儿也没有营地可宿,今夜我们就在此地扎营即可,明日再全速赶行程。”
顾小灯被烫着了一样拍开他的手:“哦!”
顾瑾玉低头看他,眉眼拢着温情:“你别生气,你喜欢吃鱼吗?我到溪里去给你抓两条鱼好不好?正巧下午有时间了。还记得吗,你刚进广泽书院的那一年,我因公事而去了外州,到了顾平瀚的军营去办事,那时我就经过这里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外出见过的小溪,那时也在这里宿的营,我亲手抓了几尾鱼,一直记得那个味道。”
他向顾小灯分享过往不多的好红尘,说罢便直接挽袖下水去,即便周围有狗刨捣乱的小配,他依然麻利地抓上了四条春肥野鱼。
顾小灯在岸上瞪圆眼睛,没等多久,就见鱼在岸上拍,小配跳上来甩动皮毛上的水,而顾瑾玉挽袖露着疤痕遍布的精壮胳膊,身上不见湿多少,水下雾里来,少见的热活。
四条肥美野生鱼,一条投喂了花烬,一条给了小配,顾小灯举着糖葫芦一样举着烤鱼,咬进嘴巴里时都觉得一切如在梦中。
顾瑾玉手垂在膝盖上,闲适熟练地烤着最后一条鱼,预备他若吃不饱再投喂:“合胃口吗?”
顾小灯不像他会说谎话,吃得腮帮子鼓鼓,郁卒之气一扫而空,好奇地看着他用来烤鱼的火:“好吃,你手艺不错。这雨没停呢,火不会灭吗?”
“不会的,中枢那头研究出来的军队专用明火,这东西比破军炮还实用。”顾瑾玉说着把鱼烤完,只抬眼看他。
“看我能顶饱还是怎么地?”顾小灯吃得开心,“你也吃啊顾森卿,你又不是真的树杈子,淋个雨就能发芽的。”
顾瑾玉便笑:“不饿。”
说着他好像意识到有撒谎的成分,于是抬手指指自己心口:“但我心里好像会饿。”
顾小灯以为他是被那控死蛊折磨出来的痛觉:“什么?你是不是身体哪里不适?”
顾瑾玉摇头,不知道是不是上午那一句脱口而出的实话挑开了别扭的神经,他又直白地说道:“不会,我只是看着你,想咬你一口。”
顾小灯又迷茫又无语:“你又发什么癫了?”
顾瑾玉歪着脑袋看他,改口说了别的:“我晚上能不能画一幅你的画?就画你刚才吃鱼的样子。”
“爱画就画。”顾小灯顺着他的逻辑随口一应,“反正你画得也不像。”
话落顾小灯自己都觉得有些不痛快。
他又想起那满屋子烧毁的自己的画像了。
“那可不一定。”顾瑾玉脸上倒没有任何涉及苏明雅的拿手好戏时的不甘,只有得了回应的轻快和放松,“我画你最像。”
是夜,顾瑾玉真就在放完蛊之后,忍着发热和剧痛,抖着手画了一幅下午顾小灯吃鱼的画像。
如他所说,形神俱在。
画得如出一辙,好像是从他心里抠出来的一样。
顾小灯看到那画时,久久不能说出话来。
“我要放进我自己的见闻录里。”顾瑾玉给他看完,珍重地把那画夹进一本装裱得结实的本子里,说:“这是森卿见闻录里的山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