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云正主持了一上午的祀神,晌午后才从神像上下来,脸上面具一摘,冷汗直流,一上午都撑着用内功把声音传远传回荡,对于他这个重伤还没痊愈的人来说实在有点逞强了。
他的好父亲也在神像上俯瞰全场,见他退场便跟来看他的情况,姚云正酝酿出笑:“父亲大人,我还以为您会去忙别的大事不来呢。”
姚云晖端详他的脸:“为父七天没见到你了,心里放不下。”
“让您劳神牵挂儿子,真对不住。”
“阳奉阴违的小子。”姚云晖笑,说着把右手按在他肩膀上输送去了内力,“一次祀神日而已,我儿如此卖力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儿子虔诚奉神。”
姚云正笑着应答,想插科打诨把姚云晖打发走,却忽然看到了对方鬓边出现了刺眼的一缕白发,他的笑当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爹。”姚云正震惊了,“你老了?”
“是啊,爹老了。这有什么奇怪的,是人就有老的一天。”
“……”姚云正难以接受,“是最近的琐事太多了吗?让我替你一阵,你去林碑泡几天。”
“不用。”姚云晖坚持把内力输给他,拍拍他肩膀,“晚上一起用膳,你娘也想你了,你总不去看她,她会伤心的。”
姚云正揪了几瞬的心瞬间摊平了:“知道了。”
他想到今天已经是十月十五了,虽然距离岁末的新年还有两个半月,新年是云珍的生辰,再过不去也要过下去,他爹也许从现在就开始怀念亡妻和夭折幼子,这没什么奇怪的。
“该去林碑的还得是你,右脸这儿有疤了,这么一撇着实不美观,想办法把疤祛了。”姚云晖端详他的脸,“好好一张脸,这是你娘给你的,莫要辜负。”
姚云正的耐心迅速见底,笑意反向变深:“知道了,父亲放心。”
说了几番话后他便挥手作别,饮尽一盏香灰水果腹,如鱼得水地穿过薄薄的烟雾,悄无声息地停在一个距离亲哥位置不远也不近的地方,近到能看清某个臭小猫的身影,远到能避免被亲哥发现,省得被揍一顿,挨不住了。
等了半时辰,亲哥一行人才在稍作小歇后回来。
姚云正扬起脸望去,饿兽一样盯着,恨不得在佰三的身上勾下一块肉,然而盯了半天,直到下午的听谕都开始了,他才不确定地小心往他们的方向靠近。
花了大半个下午的精力窥伺,隔着朦胧的烟雾和震耳欲聋的喧嚣,姚云正歪着脑袋发现亲哥和臭小猫似乎都不在,还留在这儿的是只是身形相似的挡箭牌。
这显然是预设过了。姚云正环顾了四下,他确信如果此时和他父亲一起联手下命令,搜查千机楼各处,一定能把顾瑾玉扣进瓮里,审问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和他一起的佰三势必也会锁进紫庸坛里受刑。
姚云正没有犹豫太久便决定隐瞒不报。正如他发现从神医谷掳出来的小替身是个易容的假货,他由此怀疑佰三可能是小替身的事。
无证据是一个缘由,不想让臭小猫变成瘪小猫也是一个缘由。
*
一天的光阴如煎春秋,顾小灯一天之内去了两处凶案现场,剧烈的惧憎情绪过后便是一地荒芜的麻痹式清灵。
酉时他和顾瑾玉回到寝殿,他给他施了针喂了药,顾瑾玉眼睛的颜色变化剧烈,他还没来得及看他稳定下来,顾瑾玉就被姚云晖召去了。
走时顾小灯担心得拉着他袖子放不开,顾瑾玉低头来与他耳鬓厮磨,只道无妨:“我很好,不用担心我,枢机司不叫我,我也要去一趟的,今晚我会在你入睡前回来。”
见他状似平静,顾小灯只好松了手,转而等苏关二人回来打听下午的情况,谁知顾瑾玉前脚刚离开不久,姚云正后脚就丁零当啷地来了。
丁零作响的是他手里甩动着的令徽,他站在寝殿门口朝顾小灯晃手:“不请我进去谈谈?”
顾小灯双手袖在袖中,看到其中两枚令徽是苏关上午所佩,失神片刻,他点了点头:“二少主,请。”
姚云正便趾高气扬地穿过守卫的死士,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他看到亲哥的寝殿朴实到粗糙,心想简直是个大阴沟,光亮如此稀薄,竟也忍得下。
最亮的光点在身前,姚云正从上到下地看了几遍,冷不丁地试探着叫道:“顾小灯。”
顾小灯心乱如麻中,听到了也没反应,只顾着噔噔走到书案的窗边去,一推开窗便把手伸出去,雨水冲刷过指尖,十指连心地冷。
直到觉得两手没有血腥味,顾小灯才转头看向来人,圆滚滚的眼睛里充满疑惑。
姚云正怪异地沉默了一会,有些生气地把手里的令徽一枚枚地丢向他。
顾小灯躲避不及,闭着眼被第一枚砸中额头,满脑子想着得接住,在窗边手忙脚乱起来,身前一阵风声,臭弟弟不知又发哪门子疯,拖着他离了窗边。
“唔?”
顾小灯被拎到椅子里去,姚云正单膝抵上椅沿,单手卡住他下颌用力地检查起他的脸来。
“嗷!”
顾小灯嗷嗷叫骂,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充满懵逼。
臭弟弟却是在头顶上笑了,他一抬头就看到他脸上刺眼的浅疤和酒窝。
“胆小鬼,捣蛋鬼,难缠鬼,臭弟弟。”姚云正像唱歌又像念经似的吟唱,“佰三?顾小灯?”
顾小灯瞠目结舌,他这会压根没这么骂他,这些词汇都是当初在楼船上转瞬即逝地骂过。
不等他说话,姚云正用手里剩下的令徽刮着他的脸,易容蹭不了一点,但顾小灯莫名觉得自己的外壳被剥落了。
“你就是我在西平城见过的那个小替身,说,是不是?”姚云正用关云霁的令徽贴着顾小灯的唇珠威逼利诱,“要是敢说不是,我就把你男人全剐了,一个片着下锅涮,一个剁了下锅炸。你要是识相承认是,少主就大发慈悲,不杀你也不欺负你,你冒名跑进来,还有下午和我好大哥半道开溜的事,我都给你瞒着,不让你到楼主那里受刑。”
顾小灯:“……”
“说!”姚云正兴奋得不自知,令徽丢了满地,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手里人的眼角,“敢骗我,我就把你眼睛挖出来,再奸得你满地乱爬。”
顾小灯:“…………”
他麻了,白天就麻了,姚云正和白天所见的相比就像一碟咸不拉几的凉拌菜,此刻他意外地感到冷静,像在看什么撒泼打滚的大小孩。
他不想刺激姚云正,谨慎问道:“你真的会瞒着你父亲?”
“不然呢?我十天前就怀疑你了!换做是我父亲,疑心不超过三天就能把你的脑袋砍下来踩成烂泥。”
姚云正生气地笑了,靠近他唧唧歪歪地控诉:“因为你,我心烦意乱得闭关,结果满脑子还是你,我就去神医谷抓另一个嫂子了,结果他娘的是个假货。既然别人可以易容成你,你为什么不可能易容成别人?我姚云正不三心二意,我才没有一口气中意两三个,你是祀神庙的佰三也是楼船上的顾小灯,对不对?朝秦暮楚的是你!”
顾小灯眼睛又瞪得圆滚滚的:“你去了神医谷?你还抓了人?那那,那人还好吗?”
姚云正要被气死了:“你没看到我脸上的疤吗?你不会关心我的吗?”
“关心你的话,你能放过其他人?”
“当然!”
姚云正理不直但气壮。
顾小灯看了他一会,明白了他的逻辑,便伸手摸了摸他右脸的疤:“疼吗?”
刺猬的刺消失了:“废话。”
顾小灯摸出那伤的新,愈合的快,顿时知道他这阵子疗伤定是用了不知多少药血,下午在金罂窟的所见又想了起来,忍不住转头干呕了两声。
刺猬的刺又竖起来了:“碰我两下就这么恶心?”
顾小灯掩口摇头,忍着咽回辛楚,沙哑地拉扯回话题:“云正,你说要谈谈,便是想谈我的身份吗?”
姚云正看到他眼里的泪光,怒气不知怎的消弭于无形:“对。”
顾小灯问了他不少其他问题,听他几番笃定,便点了头。
姚云正安静了半晌,又上手检查起他的脸:“顾小灯。”
“嗯。”顾小灯轻应一声,“这是顾山卿原本的名字,如你所说,我是他的替身,只因长得像,所以冒名了。小灯也好,佰三也好,名字就像外衣,换了一件我也还是我。”
他不问是谁帮他大费周折地潜进来,只问他的目的,即便答案呼之欲出:“……你来千机楼干什么?”
“因为想念顾瑾玉。”
“可你只是个替身。”
“不碍事。”
姚云正有些仓惶,他觉得他的心情就像当初在祀神庙被佰三和鬼刀手撼动一样。
顾小灯不碍事,但他有事。
顾小灯斟酌着腹稿准备应对,又负手背到身后去摸索着藏在腰带里的毒。
姚云正脸上带着茫然,却是问了他之前回信上的一句话:“你在信上说我是有娘生没娘养,为什么在信上这么回我。”
顾小灯楞住,只能答道:“寻常骂人的话而已,谁叫你先在信上百般骂我。”
“可你说中了。”
顾小灯心里抽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回以什么。
“我没有,我哥有,还是两个。”姚云正靠近他,眼神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拿你当替身而已,他不爱你,他也不缺人爱。我不是他那样的人。你考虑一下我,行不行?”
顾小灯就知道他会说这种鬼话。
他并不慌张,他也有鬼话:“可我知道二少主你也是更在意顾山卿,我比不上,我给你哥哥当别人的替身就够了。”
结果姚云正说:“我的义兄没死,他在长洛,等我把他接回来,我哥弃你求他,我不会。我只要你。顾山卿和你,我只要你。”
顾小灯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