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无水则禾不生, 国无商则民不富……”赵嘉凝视书卷, 低声呢喃,“是我无能, 留不住他。”
“公子,你想想办法, ”李左车有些焦躁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他就要回秦了, 跟在他身边数月,你亦见过他那本事,若为秦王所用,将来必成大患。他只用几片叶子就换到好马, 若入秦地, 那秦国得增多少骑兵!”
李牧部以骑兵著称,战法飘忽轻灵,以奇制胜, 秦地军马不多, 多是步卒,放他回去,不是强秦么?赵国如今风雨飘摇, 哪还经得起折腾!
“李将军知晓么?”赵嘉低声道。
“我一离开便告了祖父,可他就喝了一杯酒,便说随他去。”李左车提起这事就一肚子火,“赵秦世仇,他又知我代地那么多底细, 祖父也赞他大才,为何就不留他?”
“这些年,六国有才之士何曾少了,”赵嘉为自己倒了水酒,苦笑道,“前有商鞅后有魏冉,后蒙骜吕不韦,这些哪个不是在六国无出头之日,这才入秦为用,若六国能留人,又来秦强如斯?”
“可、可那是国主识人不明,”李左车强辩道,“您不一样啊!你素来知人善用,礼贤下士,只要你愿意,总能感动他的。”
“若我还为太子,自是愿意,哪怕有争王之意,也会放手一试,”赵嘉饮了苦酒,才低声道,“可我如今尚且需要李氏相护才得苟活,又哪来的权位,让他一展长才?他又如何会放着强秦明君不顾,来我这认主?”
他这些日子试着与他成为挚友,却总被他保持了君子之交,如此明澈天下之人,又哪会来赵国这种泥潭?
李左车哑口无言,最后低咒了几句,转身离开。
赵嘉轻声叹息,起身更衣,从自己抄写的书卷里的挑选了几件,前去找严江告别。
……
“竟然是《神农》十二篇,多谢公子。”严江收到礼物十分喜悦,立翻开,便见其中写着节气、畎亩法等各种农田种植之术,正是他最需要的,种田是个非常精细的活,他只见过猪跑没吃过猪肉,有这些农家著作,至少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了。
再者,诸子百家里,农家的学术早就失传了,以后也可以当文物流传呢。
“代地风景壮丽,又有阴山美景,先生何不多居些时日,让嘉一尽地主之谊。”赵嘉面露不舍得,虽然严江所吐露的治国之术不多,但偶尔一语就是惊世之言,给他甚大启发。
“如今已是四月了,等回咸阳去时,便是我种的奇物收货之时,公子也曾食过,自然知其奥妙,再者天长日久,总有再见之时,我在一地不会久待。”严江微笑道。
“那就请先生路上小心,”思索了一下,他苦笑道,“早些上路。”
严江自然应是,两人又聊了一会代地之旱,严江表示已经帮着找了两处水源所在,可以打井,聊得其乐融融,直至深夜,才不舍地告别。
次日,严江便收拾行礼,带着路上收集的种子,打开地图,寻找路线回秦。
这地图是他根据记忆与秦王的舆图画出来的,一路上走过时也各种标记修改,绝对是目前秦时最详细的地图,山西入秦也可以顺便更新地图细节。
代郡这地方可以向西就是吕梁山,这条山脉也是大山,顺山向下便是上党,可以直接走大同到入太原,然后顺汾水入黄河,还可以去黄河边看看魏长城。
看着魏长城所在,严江忍不住笑了一下,扶苏好奇地问他笑什么。
“你看你们暴秦,”严江笑眯眯地指着魏长城所在,“把魏国一路都啃到哪里去了。”
魏长城原本修在黄河以东,是魏国修来防备秦国的军事要塞,但就地图上看现在的魏境,离魏长城足有七百里,人家国都大梁本来在国中,如今已经在边境了,光是看着就让人同情了。
“魏国的确是秦国宝地,”扶苏乖巧地赞道,“秦国之人都甚爱魏国。”
能不爱么?不但他家的地最好抢,而且地最肥,产的都是最好的粟米,而且乃中原文化最为繁盛之地,范雎商鞅魏冉张仪都是魏国白送给秦的,这种邻居,秦国恨不得再来十个,以至于天上来颗彗星都要去抢一把。
“就你会说。”严江笑着考察了他的作业,然后拿了几张布,小心地黏磨鼓捣起了硝石木炭硫磺,这可是从现代阿富汗地区学来的打包法。
赵嘉这小子,倒是挺有良心的。
严江本来准备这两天就走,但一个意外阻止了他。
扶苏生病了。
这年头的医学还在摸索阶段,十分地不靠谱。
好在并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普通风寒感冒,清鼻涕打喷嚏,姜汤混着红糖,捂着汗一晚上就没事了。他晚上还任性地抱着花花,不愿意一个人睡。
花花也喜欢他,舔着小主人,表示喜欢。
严江看得无语,只能强行分开他们,照顾他一晚上,免得发烧。
但这事却让严江决定多备点药物再走。
这一路上他已经尽量减缓了速度,隔三着五就停下来考察环境收集种子,可就算如此,现在的路况也是极颠簸的,这大半年扶苏这么才生一次病已经是身体不错了。
他这里还有胆矾硫磺和硝石还有油脂……
脑子里盘旋过几个化学式,他还是果断收敛了自己的爪子,威力再大又怎么样,诺贝尔不是那么好当的,有个小炸药包防身在古代就差不多了。
将东西全数收好,便有人敲门。
“先生安好,”严江去开时,便看到那名叫荆轲的青年神色平淡,抱着一个匣子站在门口,礼貌道:“左车说他前几日无礼,不好意思前来相送,只让我送礼于您,以示补偿。”
严江:“……”
荆轲举起匣子要递给他,但严江只是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无法形容的眼神看着他,让他心中一噔。
“你与左车关系甚好?”严江没有收下,反而是兴趣盎然地盘问起来。
天啊,难道他要在秦王之前先体会荆轲的行刺吗?
怎么办,有点激动啊!
要不要感谢一下李左车这家伙给他这么大的礼物啊,这要是在现代直播,得有多少收视率啊!
“昔日荆轲游历至此,甚是穷困,左车助我安稳数年,自然感激。”荆轲诚恳道,“还请先生收下左车之礼。”
“自是要收的。”严江微微一笑,伸手接过。
几乎瞬间,异变陡生。
寒光凌厉,在木匣之下,一把短剑自下而上,直冲他心口而来。
严江微笑不变,手间暗扣的钢丝锯系敏捷盘绕剑身,五指如电,下了他手中武器,拿住手腕,顺势一震,欺身而上,扭臂锁喉。
整个过程不到两秒,荆轲已经被他按在地上,脸贴黄土,奋力挣扎。
“你的剑术不错,但暗杀嘛,还欠缺得紧。”严江叩叩他的头,悠然道,“这次就算了,下次可不要这么水了。”
说罢,也没等他回答,果断拿起刀,一个刀背敲晕了他。
然后丢在街头,反正代地民风彪悍,打晕打死一两个人再正常不过,连过路的人都懒得多看一眼。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严江轻笑一声,余光一扫,便看到了远处小巷里的焦急少年。
真是初生牛犊啊。
他拿起荆轲掉下的那把短剑,缓缓走了过去。
少年手足冰冷,但终是没有落荒而逃,反而强自抬头,与他对视,仿佛在说,我不信你敢杀我。
“江兄留情!”旁边突然传来惊呼,赵嘉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目露祈求,“左车他只是一时冲动!”
下一秒,严江轻笑一声:“是么?”
血花轻溅。
李左车则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把已经完全插入胸口的短剑。
“一点小事,有什么不敢的。”严江摸了摸少年柔软的脸蛋,亲了一下,“下辈子,可不要这么冲动了。”
“严兄!”一个震惊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气喘吁吁的赵嘉整个人都惊直了,“你,你这样,不可能活着出代郡的。”
“我已经留情了,没刺要害。”严江松开手,任少年倒地,唇角微弯,目光里却不见一丝笑意,“这已经是看在他爷爷的份上了,虽然呢,也不一定救得回来。”
“他还是个孩子!”赵嘉悲声道,“他才十三岁!”
“那就当是作冲动的惩罚吧。”严江转身离开。
“江兄,我们,”才走数步,便听身后传来赵嘉压抑悲的声,“再也不是朋友了。”
“呵呵。要我割袍给你么?”严江讽刺一笑,脚步不停,只是回到小院,有条不紊地将东西拿上马车,牵上阿黄,给它堵上耳朵,在赵嘉痛苦的眼神里,轻声道:“驾!”
天马奋蹄,悠然前行,从两人身前经过,带起悠扬有序的车架之音。
扶苏左右看看,思考数息,才有点搞懂发生了什么,立刻皱眉,面露嫌恶之色。
马车甚快,数十息后,已经至城门前。
但就这一会,城门已经在喧哗之中关闭,看着前来的马车,纷纷举起了兵戈:“接军令,即刻起,不许外出。来者止步!”
严江怜悯地看了他们一眼,突然抬手,将一个灰色布包放在城门口,在士卒戒备的眼神里退后几拜,指尖突然貌出一团火焰,抬手将那火折丢在布包之上,然后给扶苏捂住耳朵。
应在众人茫然之迹,天降霹雳,振耳欲聋,城门顷刻间四分五裂。
这是什么天神术法!这可是挡过十万匈奴的城门啊!
他们干了什么?
居然敢对神仙无礼!
还能站起来的士卒几乎是几乎跪在地上叩首祈求饶命,被波及的也顾不得伤痛,三乎上神宽恕。
阿黄很淡定,严江只是抖了缰绳,淡然架车,从他们身边驶过,进入官道山岭,远远消失。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又不是第一次。
所有的恩情,友谊,或者别的什么,在家国利益面前,从来就不值一提。
扶苏抱紧花花,更加乖巧了。
只有猫头鹰晚上醒来时觉得不对,左思右想,飞回去看了看。
……
夜半时分,郡城炸破的城门依然冒着青烟,有碳火未熄。
还有庶民前来跪拜求安。
李牧看着这一幕,神色疲惫,回头问道:“车儿如何了?”
“伤的甚重,军医说,得看他自己了。”一名汉子恨声道,“他们跑不远,我们追上去?”
“不必,随他去吧。”李牧老眼中透出深深的忌惮,“若逼他为秦军效力,危矣,有这个教训,左车,也差不多能长大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
一只停在树枝上的猫头鹰远远看着城门,那神情严肃至极,数息之后,悄悄抱紧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