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江终是没怎么忍心硬按着陛下的头让他承认错误, 只是把它放水里洗了洗脑子,就提起笨鸟, 帮着把水甩了甩,问了一句可曾心服, 便将它丢在船舱外,自己舱里休息了。
陛下整个鸟都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湿嗒嗒地立在船头,惊了大半个晚上。
服了当然就该听他的话,不服,那便是不屈威武,证明自己是错的。
好在这已是四五月,天年已热, 陛下鸟既没有冻伤, 也没有感冒, 它只是换了号——鸟类的脑子太小了, 很多时候他控制不好自己。
咸阳的霸道王者坐在榻上,静静地思考着阿江这一路的各种行为。
他知晓阿江一直想转变他的一些想法, 但在他看来, 那都是阿江善良本性做祟, 想让常人过得更好一些。
但这种想法, 在刚刚被阿江亲手打碎,让他想起归途上的无数过往。
他的阿江, 从不是如何良善之人, 在不知陛下身份之时, 他半个字也未曾劝秦王政爱民过。
那时的阿江,宛如这人世过客,只知周游记录,甚至兴致勃勃地想得如何得到“王负剑”。
直至他与阿江交心,这才得了些许真心相待,才被提醒刺秦之危,虽然结局丢人了些。
所以,他劝寡人,并非为民,而是为吾?是以方才恼羞成怒,痛下毒手?
寝殿空旷寂静,秦王平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木窗。
夜风掠过,远方宫阙灯火微弱,偶有宫婢提灯,匆匆而过,远方星辰闪烁,明月高悬,再遥远的人,也共浴这明月。
他幼时也曾饥寒,是以,民之怨民之艰,他皆知晓,然而这些,都不是他会在意的东西。
庶民贱如草木,又如何值得他多看一眼?
半晌,秦王政才轻笑道:“商君言,民不贵学则愚,愚则勉农,国因而安。阿江却言,民贵于学则明,明则利国。”
若只知有天下有六国,他会选前者,焚书以愚世,只可惜,阿江带他见看了真正的天下。
大地之西,昆仑之外,亦有西方诸国,那里礼仪文字、织造兵器,皆不输秦,极远更有四洲六海,不知有多少家国,若只愚寡人之天下,岂非利他国?
这六国天下,于他,终是小了些。
思及此,他轻笑一声,回榻上入眠。
而很快,在船头的鸟儿醒来,它乖巧地飞进船舱,虚弱地叫了几声,还轻轻发起抖来。
正在给花花梳毛的严江抬眼看它。
陛下一脸委屈地看回去,飞到他手中,表示寡人错了。
严江一时困惑:“不对,你为何如此快就想通了?”
陛下温柔地亲了他一下,表示寡人说过了,当爱天下如爱你,自然说到做到,先前只是一时习惯,但阿江爱我,我当然要好好听你的,回头我就找李斯商量私学之事。
严江被肉麻到了,但说不感动却是假的,一时便有些后悔对它太暴躁了,一边给它搽水梳毛,一边也承认是刚刚是他太冲动了,你心胸居然这么宽广,是我太狭隘了。
见已经哄好阿江,陛下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是突然开私学甚是不妥,寡人思索许久,还是认为应在一统天下后,先禁之,再由哪位名士上书以开,如是一来,即可以管控,又能显得秦国知错就改,能纳天下之才。
严江也觉得有道理,不愧是千古一帝的秦始皇,这才多少点功夫,就已经想到这么远,简直太厉害了,立刻给陛下道歉,表示再也不会这样了。
陛下娇羞地低下头,说你对我如何,都没有关系……
严江被萌到了,抱着它就亲起来。
花花看着两个两脚兽又勾搭到了一起,默默把下巴搁在大爪子上,它是一只成熟的老虎了,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存在。
一人一鸟腻歪了一会,陛下被夸的翘了下尾巴,表示这是自然,寡人乃是当得天下者,若无心胸,如何收天下之材为己用?只是这六国谋士向来喜坑帝王,寡人这才纳谏谨慎了些。
严江一时好奇,谋士们不是为国君争利么?怎么说喜欢坑人呢?
陛下这才说了几个题目,让严江去问优旃——那侏儒见多识广,还是知道一些故事的。
于是严江好奇地找优旃进来讲解。
优旃还真知道这些故事——这是他们的业务,于是便提起了严江问的这些事情。
六国这些谋士吧,很少为国君做打算,但却喜欢打着为了国君的幌子为自己牟利,比如一百年前,魏国的公孙衍和齐国的田盼都想打赵国,但是魏王和齐王都不想找这麻烦,于是公孙衍就吹着牛逼说:“各国出五万人,必五个月破赵”。
田盼说:“大哥你牛皮吹太满了,要是打不过,怕是有后患哦”
公孙衍就说:“这就是你不聪明了,两位大王本就不想打,说得太困难他们更不会打了,不如说容易点,让他们上勾,等局势危险了,他们敢不给我们加兵吗?”
田盼:“大哥您说的有道理,就这么办!”
于是他们带着五万人打赵,两位大王终是不放心,又调了全国部队,成功打败赵国。
类似的事情还有苏秦和张仪,苏秦这边说服了魏王合纵,说你兵强马壮,国内富饶,不需要听秦国的,魏王被吹得找不着北,同意了。结果苏秦坐的凳子还没凉呢,张仪又过来,说你国内一个险地都没有,跟你合纵的五国都有领土纠纷,山川无险可守,你还傻呼呼地合纵,让别国军队从你这过,到时没秦国帮你,被人吃了都不知道吧?于是魏王被吓到了,同意和秦国在一起,搞连横。
这两个师兄弟把战国当棋盘,苏秦说一个,张仪就去坏一个,中招的除了秦国山东六国都被说了一次,还有范雎收了钱就去给秦王说白起坏话,淳于髡收了魏国钱帮着魏国退齐军,还可以在齐王那大胆承认收钱并说明这都是为了大王好……
总之,战国是人才的天下,但人嘛,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该怎么做,谁最重要,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没有太多忠心的说法,这里混不好,去他国混也没问题。
比如大将吴起,人家就当过鲁、魏、楚三国的高管,陈轸更是来回反复跳……
那有没有忠义的人呢?
当然有,但一般不是这些聪明人,反而是墨家那些侠客是为诺而死的,儒法之类的,比较少就是了。
陛下一边听着优旃讲这些故事,一边在阿江手里委屈地表示你看到了吧,这些人,你说要怎么才能让人放心呢?所以我才想着他们少知道一点,少搞一点事情啊。
严江忍不住笑了,对鸟儿道:“忠心之事,此法易解。”
陛下歪头看他。
严江戳了一下他:“太晚了,明天再说罢。”
陛下就很气。
“所以,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严江忍不住笑了出声,任鸟儿在他身上的横跳。
儒家当年在秦国统一后,是如何的跳脚想要争一席之地啊,几乎把秦王吹上天,结果汉朝一立,立刻就把当年跪舔秦始皇的事情遗忘了,大骂暴秦。
但人家汉武帝的屁股就很端正,知道确立统一思想和皇权的合法性,李斯在这一点就差得太远。
其实秦王想要诸家编爱国教育还不简单么?只要他一声令下,保证诸子百家的哪一家都会把这一条写进总纲里。
……
船很快便到了大梁,越靠近国都,周围的田地屋舍便越密集,这座城市坐落在鸿沟与济水的交汇处,繁华至极,城墙高有五丈,还以鸿沟之水绕城,修出可以行大船的护城河。
“昔日魏惠王迁都于此,花费二十余年,建起的大梁宏大无比,光是城墙就有三十余里。”优旃在船头讲解道,“城中有十万户,比咸阳邯郸都多,也就齐国临淄能与之相提而论。”
“这里甚是富庶啊。”严江赞道。
“悝侯变法后,国内开放山林川泽,让贫民可渔猎为生。”优旃解释道,“如此,便能衣食有着。”
战国时期,山川林泽的捕猎都是国君的小金库,普通人是不可以去抓的,严江记得秦国局部大旱时,秦王就曾经给过灾民入山捕猎做为救灾的方法。
魏国商贸发达,想是看不上这点小钱的。
严江在大梁附近转了一圈,发现数十里都是开垦的熟地,山林中也有果木,人群来往,还真没发现有什么可以放老虎的地方。
于是他拿出文书,带着老虎,准备用秦国上卿的身份进入大梁,理由就说是替秦王来拜见魏王。
“可是您没有礼物啊?”优旃面色复杂,总不能打空手去拜见吧。
陛下倒是很淡定,没有就没有,他不信魏王有胆子遣使来咸阳问自己为什么没给礼物。
对这个问题,严江只是微微一笑。
他去买了孔雀石与蓝铜矿,调成了石青石绿两种颜料,然后用绢布画了一幅《千里江山图》,时间有限,他当然没如江山图原本那样画个五米出来,而是画了一米长半米宽的横幅,画得是鸿沟沿岸到大梁的繁华富庶,如今的战国帛画可没有这么艳丽的颜色,足够惊呆他们了。
他画的非常快,他速写最强,抓形超准,又有后世见识技法打底,一晚上的功夫,便已经将这幅江山图画完,也没兴趣去抠细节,后世内行人当然能看出这种只能当半成品的画有多拙劣,但不懂的人嘛,只能说出六六六以及手是工具我没有手这种话。
他唯一遇到的麻烦就是陛下用爪子占着画,就是不愿意让他把画送出去。
“没事啦宝贝,”为了能自由带花花出门,严江苦口婆心地劝大王道,“这东西迟早是你的,就放他宫里几年又如何?再说了,等回去,我给你画一张万里江山图,如何?”
陛下这才觉得有道理,但又表示万里太长了,累到阿江便不美了,嗯,五千里江山图就够了。
于是一行人这才得以带着老虎进入大梁,接待他们的人,是魏国公子,姬假。
公子假长得俊美风流,带着严江游历大梁,两人相谈甚欢,更是对他献的图表示了惊叹,为他安排豪宅美婢,伺候的可说无微不至。
严江有些困惑了,虽然他是秦国上卿,但也不至于让魏国公子如此礼遇啊?
于是派出陛下去探听消息。
很快,陛下神色莫名地回来了。
“如何?”严江问。
陛下这才表示,公子假对谋士说,严子去一国秦便灭一国,其人怕是来夺大魏国运而来,数人正在商量如何将你引去楚国。
严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