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之人不可追,现在之心不可安,未来之事不可知,此乃万古愁。
1月31日晚8点, 周颖拿着一叠审讯资料走进了平抚市局老城区分局会议室。这间会议室是分局临时腾出来给专案组休息、办公用的。她一走进,就看到组员们都懒洋洋地瘫坐在会议室长桌的两侧,满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张志毅和郦学明两个组内领导都不在, 估计还在忙案子的后续。其他警员们被脸谱案熬得心力交瘁, 到最后涂建刚的死给大家很大的打击,以至于有些精神不振了。
周颖内心暗暗叹了口气, 面上却扬起笑容, 语气轻松地道:
“瞧瞧你们这姿态,要睡觉回去睡去。”一边说着,她一边将手里的审讯资料放在了桌面上。尽管现在审讯都是电脑录笔录,但周颖还是会习惯性地带一沓纸,一边审讯,一边记录与嫌犯谈话中的一些要点和想法。这有助于她事后进行归纳总结, 加深经验。
“颖姐……那老东西招了?”李东越打了个呵欠, 询问道。
“招了, 而且还得意洋洋,仿佛说评书一般。”周颖道。
“干, 这老不死的东西……真是可恶!我办案到现在, 还没见过这么让人嫌恶的罪犯。真的是自以为是到了极点了。”王明乾愤怒地拍桌子道。
“呵呵, 那是你见得少了。”周颖笑笑,也不多说什么。
她眸光一扫,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陆念文。她没精打采地单手撑着头, 半阖着眼眸,她身侧许云白正在低头刷手机, 神色倒是并不沉郁, 也许只是因为她素来就是这般冷然静心的模样, 喜怒不形于色。身边的人情绪低落, 反衬得她更为平静了。
“小陆,你怎么样啊?有没有受伤?”周颖关心地问了一句。
陆念文只是摇了摇头,依旧一言不发。
“你又立功了啊,这回是真的实打实的抓捕大功。”周颖道,“你这反应和直觉实在太快了,如果不是你,这案子可能还得拖个半天,可能真就让江汉升跑了。”
“我还不够快……”陆念文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开口道,嗓音有些沙哑低沉。
唉……周颖暗自叹息。陆念文真的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她想要尽量将警察的职责发挥到最大,甚至潜意识里希望能把自己锻造成超人,无所不能。
但这怎么可能呢?人无完人,世事亦无万全,人民警察也不是超人,总有太多无法挽回的遗憾,总有太多的迟到和无奈。
陆念文身旁的许云白微微抿唇,眸光沉沉地望向她。陆念文却并不看她,低头垂眸,气息凝结。
周颖道:“你现在回酒店休息吧,你们也是,这里没什么事需要你们留着了。回去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觉,别多想了。我刚入警队时,我师傅教我一句话:过往之人不可追,现在之心不可安,未来之事不可知,此乃万古愁。当刑警的总是会遇到太多生死之间的事,尤其是要悟到这两句话。莫强求,强求无果反伤身。”
会议室里众人稀稀散散起身离去,陆念文还是坐在原地,不愿意走。许云白默默地陪着她,也不发一言。
周颖并不催促她们,直到张志毅走入了会议室。
“龙翔的那个制药厂已经被查封了,江汉升供出来的那个银行高层——庄正明,经侦、刑侦已经上门抓人了。庄正明现在是洛城大银行总部的高管了,他经手的流水牵涉到了更多的大企业,尤其是牵涉到了……”
说到此处,张志毅下意识抬眸望了一眼坐在会议桌对面的陆念文和许云白,然后才继续保持着等同的音量道:
“牵涉到了万峰集团,可能万峰那边会插一杠子。”
陆念文不出意外地抬眸望过来,许云白则蹙起了眉头。
张志毅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询问周颖审讯的情况。周颖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最后道:
“关于江汉升和涂建刚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私下关系,我也问出来了。他们确实在汽车厂时代是工友,但并不认识。只是后来在戏院重逢,聊天之后,江汉升才知道涂建刚曾经和他是一个厂的,都是同一批下岗的。后来就互留了联系方式,时而也会通个电话拉个家常,联络感情。
“江汉升对他也颇有照拂,因为知道他是个老单身汉,又是一身病,生活拮据,所以时常会给他送点东西,有废品也都给他。所以江汉升打电话让涂建刚去拉废品,他是绝不会起疑的。”
张志毅道:“对了,你说起收废品我想起来了。那个收旧冰柜的废品站,我去问了,那个废品站老板说当天涂建刚拉着旧冰柜过来时,他们在屋内谈了一会儿,有一段时间确实眼睛没盯着停在外面的三轮车上的旧冰柜,恐怕就是在那段时间,江汉升从冰柜里溜了出来。
“但是那废品站老板确实和江汉升不是同伙。他和江汉升有点私人的来往,算是熟人。江汉升以前向他转让过大型商厨废品,让他赚了不少,所以碍于面子就答应了高价收冰柜。”
周颖点头,继续道:“江汉升让侄子江丰把藏有作案凶器的布包放在了涂建刚车上,预料到了他会发现,他甚至预料到了涂建刚不敢直接报警,而是会直接先找他。
“于是他就把涂建刚骗到了老厂大院里去,说是要在那里和他私底下做笔交易,只要涂建刚愿意帮他顶罪,他就每年给他账上打20万,判多少年他就打多少年,这些钱涂建刚可以留给小孩用。
“涂建刚愧对妻子女儿,无人照拂晚年,可能真的对此动心了。但他这是在和魔鬼做交易,在二人当晚的交谈过程中,涂建刚反悔了。他本来以为江汉升只杀了一个人,后来才意识到他可能杀了好多人,可能会判死刑。被判死刑,他就不愿意顶罪了。
“二人发生冲突,江汉升动手控制涂建刚,将他囚禁在了工人俱乐部里。”
“普通人确实很难从他这样一个经受过训练的老侦察兵手中走脱。”张志毅道,“所以说小陆能单人逮捕他,真的是厉害,不愧是洛城市局的王牌。”
说到此处他看向陆念文,被夸奖的陆念文只是苦笑了一下,情绪依旧不高。
周颖道:“说起来那个夜班保安刘名传也是当过兵的,虽然不是侦察兵,但他的警觉性很不错,敏锐而且颇有些勇气。也是因为他突然闯到店里,才引发江汉升的警觉。”
“唉……颖姐,我真的不懂了。经受过部队的洗礼,怎么这个江汉升还会堕落到这个地步。他的思想问题很大啊,真的是搞不懂。”张志毅也是当过兵的,只不过他退伍早,后来又考入警校。退伍不褪色,他很有些军人情结在身上。
“你要是能和偏执型人格障碍互相理解,你也不正常了。”周颖笑着调侃了一句,随后道,“我详细查了一下他的档案,他在部队时就因为偷窃受过处分,但可能是被冤枉了。这直接断送了他的侦察兵生涯,被迫退伍。现在看来这个坎他就没过去,一直耿耿于怀,这可能是导致他后来认知愈发扭曲的直接因素。
“而他的性格本身就很执拗,他母亲死得早,他和他大哥是被他父亲带大的。他们的父亲估计也是一个十分执拗的人,兄弟俩在一个长期缺乏母爱的冷硬环境之中长大,很容易养成偏执的性格,难以进行一些柔性的换位思考,难以体谅他人。
“他说他起初不杀郑淑佳是因为他当时发现郑淑佳有个年纪很小的儿子,起了点恻隐之心。这正是因为他联系到了他自己儿时没有母亲的缘故。他那么恨偷窃的人,以至于要动手杀人,也是因为他曾被冤枉成了小偷。
“在他父亲和大哥都死了之后,他开始长时间作为家中的话事人,无人敢于反抗他,更是催化了他的偏执。他认为自己永远是对的,他将自己的认知套用到所有人的身上。这个人是没有理性的,他的思维不是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反映物质。而是意识决定一切外物,哈哈,颇有些极端心学的味道了。”
“还是颖姐你更懂人心啊。”张志毅感叹了一句。
“哎,老郦呢?”周颖岔开话题问道。
“他有个老朋友在平抚这边,去看朋友了。咱不是明天下午就要回去了嘛,今晚他打算找老朋友喝顿酒。”张志毅道。随即他转过身来,看向陆念文和许云白:
“你们两个小姑娘,还不回去休息?快回去吧。平抚城你们还没逛过吧,今晚有空可以去逛逛老街夜市,吃点好吃的。开心点,年轻人不要搞得这么阴郁。”
在张志毅的催促下,两人起身离开了会议室,出了分局。平抚冬日里的寒风吹拂,却没有洛城那么凌冽刺骨,透着几分带着湿润的柔和。
“要逛一逛夜市吗?”陆念文扬起略有勉强的笑容,询问许云白。
许云白定定然道:“你累了吧,早点回去休息吧。”
陆念文垂头,心道许云白是真的懂她。二人沉默着肩并肩步行回暂住的酒店,路上许云白踌躇了很久,终于在等待电梯时,开口对陆念文道:
“你是不是以前都这样的?”
“什么?”陆念文对这个问题有些不明所以。
“拼命三娘,任何事永远冲在第一线,不要命的。”
“哦,吓到你了吧……不好意思。”
“我问你是不是?”许云白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嗯,是。主要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每次身体动得都比脑子快。”陆念文回道。
许云白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她其实心里很清楚答案,从第一次看到陆念文在地铁救人的录像,到大学里救落水女学生,再到这一次实实在在的抓捕行动,哪一次这个家伙不是冲在第一个,完全不要命地拼。
她之所以还要再问,不过是想让陆念文意识到她自己的行为,给身边人带来了多大的困扰和担忧。
她紧绷着面庞进了电梯,陆念文跟了进去,低着头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你不要再这样……我说真的。”默了两秒钟,等电梯门合上,开始爬升,许云白认真说道,“我真的会很担心。”
“对不起……”陆念文下意识道歉。
“不要道歉,你要向我保证不要再有下次。我不想看到你受伤,甚至……死在我眼前,我不想验你的尸。”许云白这话说得很刺耳,很难听。但这是她的心里话,她这回是真的被陆念文吓到了。
“我……我无法保证。”陆念文却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许云白愕然望着她,陆念文只是苦笑了一下:“我做不到的事,我不会给出言语上的保证。”
“叮”,电梯到了。
许云白眼眶红了,咬唇、扭头就冲出了电梯,也不等陆念文。
陆念文忙在后面追,尝试着喊她:“云白……”
许云白不理会,冲到了房间门口,用房卡刷开了房门,进去就把门关上了。
“云白……我和你一间房啊,你把我关外面我晚上睡哪儿啊?”陆念文其实完全有能力抢在许云白前面挡住她,或者在她关门时推开房门强行进去。但她没有这么做,只是无奈地站在外面说道。
“你再开间房去!”许云白在里面生气地喊道。
陆念文叹了口气,抬手抓下了头上的毛线帽,转身靠墙蹲在了门侧。
此刻的陆念文脑海里回想起了儿时的一个片段:
父母亲当着她的面吵架了。当时父亲受了伤,脚崴了,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腿上打着绷带。母亲一边给父亲冷敷,一边埋怨父亲不顾安全,就知道瞎拼命。父亲嬉皮笑脸,不当回事,惹得母亲生气了,把他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通。父亲不敢反驳一个字,但却也没有给出“下次再也不会”的保证。
好像昨日之事,就在今日重现了。只是这一切,却发生在了她自己身上。
她揉着手里的毛线帽,眼神失焦,酸麻爬上鼻腔,温润的薄泪浸湿了眼眶。
她有些想爸爸了。
臭老爹……就这么抛下她们娘俩走了,确实不该,确实可恶。但因为他从未作出过任何保证,所以他也从未食言。
陆念文和她母亲梁月在早先的二十年里,为有朝一日可能会迎来陆志中突然人没了的结局,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精神演练。这大概是陆志中对她们娘俩最大的温柔,多么残忍的温柔,但这是有效的。
陆念文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姓陆的怎么能对爱自己的人这么残忍。但有些事总得要人去做,有些人总是要冲在第一线,总有人会因此牺牲。不是她,那就会是别人。没什么大义凌然的,只是本性使然。
她太适合警察这个职业了,如果真的有天职一说,那无疑警察就是她的天职。
所以为了不迎来和臭老爹一般的结局,她只能不断地苦练本领,锻造自身。打铁还需自身硬,没点本事还莽撞得要冲一线,那才叫无脑赴死。
她只是嫉恶如仇,并不是嫌命长。
咔嚓,也不知过了多久,关闭的房门开了。陆念文看到了许云白穿着拖鞋的双足站在了她身前。
她缓缓抬头,看到许云白还穿着白天的衣物,只是脱了外套,只着内里的高领衫。她披散着长发,眼眶发红,泪痕未干,抿着唇低头看着自己。
“……”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陆念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噙着泪花和笑抬头望着她。
许云白轻轻吸了下鼻子,沙哑着嗓音道:“还不进来,真要睡外面啊。”
陆念文缓缓站起身,伸开双臂将她抱入了怀中。
“对不起……”她轻声道。
她随即听到了许云白的抽噎声。
————第三案:京剧脸谱案(完)————
作者有话说:
第三案结束啦,要回洛城了,接下来你们期待的感情线和主线将继续推进。
下章在下周二
感谢在2022-08-27 18:51:29~2022-08-28 17:15: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