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澄闻言,心里有些慌。
虽然因有陛下的吩咐,并没有太过于苛待于恒,可临时关押的地方,哪能有好的。
那种腌臜地方,娘娘怎么能去呢。
她忙道:“娘娘有所不知,虽也是臣无能,但这事确实难办,听那道隐居士所言,于恒有个妹妹被拿捏在他们手里,他怕是绝不愿意说的。”
洛琼花闻言,下意识望向傅平安。
她心想:原来是这样,那平安没有办法么?
傅平安望着她道:“那咱们一起过去试试。”
祝澄闻言,只好道:“那何必麻烦陛下和娘娘,臣将他带过来就是了。”
于恒马上就被带了过来。
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焉头焉脑的,进门便没骨头似的跪在了地上,傅平安看得皱眉,心想上次见到,真有那么瘦么?
洛琼花也吃惊,颇有些不满地盯着祝澄:“孤白天见到的时候,分明还挺好的啊。”
祝澄心里直呼冤枉:“臣对天起誓,绝没有用刑,他身上的伤,是早先就有的。”
洛琼花不信:“孤几个时辰之前刚见他,哪有那么快的。”
她走到于恒面前,弯腰看着他,说:“是不是祝司长对你用刑了?你直说就是。”
于恒抬起头来,茫然望着洛琼花。
是皇后娘娘。
他记得皇后娘娘午膳后送来了礼物,那真是贵重漂亮的礼物,娘娘走了,礼物留下了,那礼物最后却砸在了他的身上,落在地上摔坏了。
他不气,只觉得有点心疼。
他若是有这样的宝贝,想来一家子的生活都不愁了。
娘娘真漂亮,也亲切,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和主子不同,是温柔亲近的。
不知怎么,鼻腔酸涩,眼眶开始发热,眼泪啪塔啪嗒往下掉。
洛琼花蹲到了地上,见状一愣,随后眼眶也红了。
她拉起于恒的手,撸起袖子,见那细细的手臂上,满是淤青和疤痕,那确实多是陈年的伤痕。
她紧紧皱着眉:“他用什么打你?”
于恒开了腔:“大人没打我……”
祝澄松了
口气。
洛琼花低声道:“我说的是道隐居士。”
于恒颤了一下,摇头。
洛琼花道:“那道隐居士没打你,果然还是祝司长打你。”
祝澄:“……冤枉啊娘娘。”
祝澄求助地望向陛下,傅平安没看她也没说话,只抬起手挠了挠下巴。
其实于恒说不说已经不重要了,她不可能再放任傅枥呆在此处,就算她离开潜梁山,她也会把傅枥带走。
就算于恒不说,她也有的是时间让傅枥说点什么。
然而于恒沉默许久之后,终于还是开口了:“什么都有,平日多是用脚踢,若是服了散神志不清,或许会扔茶壶凳子之类的。”
“这散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只知道贵重,主子心情不佳,不服散憋出病来,但每次王爷也只送来一点……”
说到这,突然噤声,瑟瑟发抖缩成了一团。
他直到他说错话了。
他提到王爷了。
傅平安闻言与祝澄面面相觑,随后望向于恒。
“晋王?”她出声问。
于恒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陛下,奴才实在不敢说,若是说了,小妹就没活路了。”
脑袋磕在石板上,竟然砰砰作响,洛琼花看不下去,却不知如何制止,伸出手垫在地上,那头磕在了她手背上,她倒吸一口冷气。
傅平安忙快步过来了,正要说话,洛琼花回过头来,冲她摇头。
于恒见撞到了皇后,更是一副天塌了的样子,怯怯望着洛琼花。
洛琼花道:“若你实在不想说,也不勉强你,只是你要知道,只有你把知道的说了,才有可能救出你妹妹,看你的情况,你妹妹想必也不会过得太好,难道你希望她也每天挨打么?”
于恒呆住,双目失焦,但仍是不说话。
洛琼花难过地看着他:“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于恒像是失了魂,怔怔望着地面。
良久的沉默。
傅平安便不管他了,自顾自道:“原来这五石散是晋王带来的。”不对,晋王已经不是晋王了,当初他为了保下儿子,是自愿自贬为庶人的。
可是,已经是庶人的他,却仍有能力制作五石散。
他能做五石散,那别的毒药呢?
傅平安脸色微沉。
洛琼花却好奇:“陛下,你知道这散?”
傅平安“嗯”了一声:“吃了毁人心智,不是什么好东西。”
洛琼花恍然大悟:“原来毁人心智啊,怪不得那道隐居士说话,疯言疯语,毫无礼数。”
傅平安皱眉:“他对你说了什么?”
洛琼花撇嘴不言,低头见于恒还发着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她从未见过有人过得这样苦。
苦得她也觉得难受。
傅平安叹了口气:“太晚了,祝澄,你先把他带回去吧,叫他好好想想,给他一床褥子,叫他好好睡一觉。”
祝澄应下,正要把他绑起来,洛琼花道:“别绑他了,他那么小,也跑不了啊。”
也是。
祝澄便将于恒拉起来,很快拉回了临时的牢房。
牢房潮湿,山中晚上阴风阵阵,于恒竟然也无所谓,乖乖找了个角落缩了起来。
祝澄也有点不忍,进去把他拉了起来:“算了,你去我房间,和我一起睡吧。”
于恒瑟缩,摇头。
祝澄把他一把拎在怀里,拎到了房间,见他看起来脏兮兮的,打了盆热水给他擦。
于恒不动,望着热水发呆,好像在想这是什么东西。
祝澄苦笑道:“我也真是欠了你了。”
她拿了毛巾,下五除二把于恒剥了个精光,剥光之后有些惊讶:“你原来是个女孩啊。”
还太小,又瘦,确实看不出来什么差别。
于恒低着头发呆。
祝澄叹了口气:“你这么怕,其实是心里有数了吧,你年纪小小的,心思挺多。”
于恒垂眸,眼泪又往下掉。
“……你今日已经被带走了,无论如何,你主子不会相信你什么都没说的,你妹妹到底会如何,还是要看他们的良心。”
“别哭了,花猫,又要擦脸。”
祝澄又帮她擦了一遍脸,给她穿了件自己的旧衣服,然后塞进了被窝里。
“先睡吧,不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
傅平安和洛琼花也睡下了。
洛琼花从书房回来便一言不发,兴致不高的样子,直到躺下都没说话,这是过去没有见过的。
洛琼花一直乐呵呵的,主动找话题,傅平安几乎以为她永远都会这样。
想来是今日之事让她有些难受。
傅平安望着床顶,不知为何有些在意,想了想,低声问:“柿饼吃了么?”
半晌没有回应,傅平安还以为洛琼花是睡着了。
她正想算了,黑暗中传来一声——
“没吃。”
声音软软的,含糊不清,像是蒙在被子里。
“怎么不吃?不喜欢么?”
“……想着和你一起吃。”
傅平安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触动了一下。
原来现在,会有人等着她一起吃饭了。
她莫名脱口而出:“那我们现在吃吧。”
洛琼花掀开被子:“真的么?”
傅平安掀开床帐,摸出床边的火折子,把灯点亮了。
几乎是下一秒,琴荷在外面问:“怎么了陛下。”
“没事,你退下吧。”
柿饼就放在桌子上,傅平安在凳子上坐下,扭头见洛琼花还在床上,乌发像是绸缎般垂在胸前,因只点了一盏灯,灯火摇曳朦胧,照在一截皓月般的胳膊上,氤氲出一种细腻的光泽。
“过来。”她招手。
洛琼花过去坐在边上,却开始犹豫:“这会儿吃,坏牙齿。”
傅平安将一只柿饼掰成两半:“咱们一人一半,桌上还有茶水,漱一下口就是了。”
洛琼花闻言抬头盯着傅平安,目光灼灼,眼神中像是有别样的情绪。
“平安也会做这样的事么?我小时候半夜总是偷吃东西,阿娘是要骂我的。”
傅平安怔忡。
她小时候……
“不记得了,好像也曾有过。”那肯定也是在六岁之前。
洛琼花抿嘴笑起来:“原来平安也会。”
她把那一半柿饼接过来,小小咬了一口:“好甜。”
双眸扑闪,漏出带着甜蜜的笑意来。
傅平安也笑了,把剩下的一半给吃了。
确实甜。
不知怎么,好像比早上吃的还要更甜些。
……
祝澄半夜突然醒了过来。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噼里啪啦打在瓦上。
因为和陌生人睡一张床,她睡得不沉,睁开眼便看见于恒缩成小小一团,正往她怀里钻。
跟个小猫似的。
她忍不住笑了笑,掖了掖被子,又闭上眼睛。
但这次睡得更浅,迷迷糊糊见窗格开始泛白,天渐渐亮起来,雨好似也停了。
在某一个时刻,她听见很轻很小心的脚步声。
大约是胥吏做久了,对贼就格外敏感些,她一下子便觉得这好像是有人闯进来了。
脑子瞬间清醒过来,她不动声色地靠着墙直起身来,耳朵贴着墙面,听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越近越轻,确实是有人,向着牢房的方向走。
祝澄小心翼翼下了床,披衣服的时候,看见于恒醒了,正张大眼睛默默盯着她。
祝澄竖起食指:“嘘。”
她下床,拿了架子上的刀,慢慢走到门口。
对方走远了。
祝澄数着脚步声,在确定对方差不多到牢房时,开门冲了出去。
步并作一步,她转眼来到牢房门口,看见一个约莫是十七八岁的少女,正提着一个篮子,惊讶地转过身来。
对方穿着宫装,好像是宫女。
祝澄一愣,问:“你是谁?”
对方笑容和柔,不见惊慌,只道:“祝司长安,是皇后娘娘派奴婢过来,给小师父送点吃的,娘娘说他太瘦了。”
祝澄恍然,惊讶道:“皇后娘娘和善。”
对方笑道:“是了,娘娘心软,看不过去。”
祝澄道:“那给我吧,昨夜天凉,我让她睡在我屋里了。”
对方一愣,但很快回神,道:“这样,那奴婢随祝司长一起去看看他。”
祝澄点头,伸手想接过篮子,对方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祝澄抬头,疑窦突生。
“你
……叫什么?是娘娘身边伺候的?”
“奴婢叫玲珑,平日是负责缝补衣服的,因为奴婢醒得早些,便得了这活。”
“你怎么进来的?”
玲珑从袖中掏出一个金子做的令牌:“给门口守卫的大人看了。”
祝澄消了怀疑,笑道:“娘娘真是有心了。”
两人回了房间,于恒已经醒了,抱膝坐在床上发呆,看见来了两人,有点惊讶。
祝澄道:“皇后娘娘特意给你送了早膳过来,你也是走了好运了,老实说了吧,往后有你的好日子。”
于恒眨巴了下眼睛,盯着篮子,还是不说话。
玲珑笑道:“既然送到正主面前了,那奴婢就先走了。”
祝澄忙说:“我送送你。”
玲珑摇头:“不用了,大人忙自己的吧。”
她转身,裙摆摇曳,露出一双带着泥的布鞋来。
电光火石之间,祝澄伸出手,把玲珑抓住了。
玲珑惊讶地回过头来:“怎么了,祝司长?”
祝澄回头:“别吃那东西。”
于恒微微惊慌。
祝澄挤出笑来:“是这样的,我只是突然想到,娘娘送来了东西,咱们得谢恩啊,要不咱们随玲珑姑娘一起,去娘娘那儿谢个恩吧。”
玲珑哑然失笑:“娘娘哪需要这,何况娘娘没起呢,这是昨夜下的吩咐。”
祝澄坚持:“要的。”
虽然,玲珑看起来非常镇定,但是……
“玲珑姑娘,昨夜下了雨,路上不好走吧。”
“还行,行宫一路走来,都是铺了石板。”
“那姑娘鞋上的泥,怎么那么多呢?”
“祝司长,你想太多了,奴婢只是走过花园的时候,摘了朵花。”
话音刚落,密集的脚步声突然传来,虽然密集,脚步却很轻,是一群人,且礼仪严谨。
玲珑的脸色变了。
走走廊尽头走来的,是带着一群人的陛下和皇后。
皇后看见她了,惊讶道:“玲珑,你怎么在这?”
她真的是玲珑。祝澄想。但是,她也真的不对劲。
因为此时此刻,
对方终于变了脸色,从袖中突然拿出一把匕首来,狠狠往祝澄的手上扎。
祝澄却仍不松手。
若是松手放了玲珑,对方往陛下和娘娘拿跑可怎么办?
她紧咬牙关,却突然有个篮子砸到了玲珑的手上,匕首滑落,祝澄转动手腕,将玲珑的胳膊扭转,背到她身后,一下子把她压在了地上。
祝澄往边上瞟了一眼,把篮子砸过来的于恒面色苍白,颤抖着坐在了地上。
于恒重新望向陛下和娘娘:“娘娘,这宫人说,她是因你的吩咐,给于恒送早膳来的。”
洛琼花呆在原地,而静月拿着一个漆盘,无措道:“娘娘确有这个想法,但……”在我这啊。
祝澄后怕,抓着玲珑的下巴令她抬头,气道:“你这丫头……”
手上突然濡湿一片。
祝澄低头,看见玲珑七窍流血,脸上却还露出个笑来:“你也该死的,于恒。”
这么说完,她头一歪,一脸幸福地死了。
洛琼花也呆住了。
她的手脚在一刹那之间变得冰凉,身子不住向后仰。
她不是没见过死人,但这是昨日还与她言笑晏晏,一点都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人。
眼前突然一黑。
她闻到熟悉的,带着微微苦涩却清冷卓然的味道。
“别看了。”
傅平安将她搂在了怀里,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