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昌就在门口徘徊。
走了三圈,终于鼓起勇气敲门,门被打开了。
陈宴一边打哈欠一边往外走,看见他,吓了一跳,道:“这大半夜的,杨郡尉怎么在这。”
杨昌便笑道:“哎呀幸好,陈郡守还没睡。”
陈宴若无其事带上了门,道:“睡了,只是太热了,醒了,晚上又喝多了茶水……”
她讪笑,杨昌道:“也正赶巧,我正有事想找陈郡守说说。”
陈宴心知肚明,面上不动声色,问:“什么事。”
“陈郡守应该知道的,就是陈洛受伤的事,这些天,吵得厉害,族里也认认真真查了,确实不是杨家人动得手。”
陈宴道:“我怎么听说今日已经查出眉目来了,说是那个杨……杨……”
“绝不是杨威,这肯定是胡说八道。”
陈宴道:“是和不是,要看证据。”
杨昌闻言稍收起笑容,冷不丁说了句:“陈郡守看得到底是证据,还是人情呐?”
陈宴皱起眉头:“杨郡尉什么意思?”
“虽都姓陈,我也听说了,你就是个旁支,这半年一味偏袒,郡守不觉得做得有点太明目张胆了么?”
陈宴装作大怒:“你在说什么呢!”
她一怒,杨昌反而笑道:“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族里忍不下去了,陈郡守,你不能把人逼到绝境啊,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非得如此,我也只好写份折子往上官那报,听说最近不比从前,这些事上面很重视的。”
陈宴指着他:“你以为这样有用?”
杨昌冷笑:“是,你们陈家势大,但杨家也不是没人,真闹得太难看了,陈家可也不一定非要保你这么个旁支,听说这郡守之位,陈洛也眼馋得很呢。”
这么说完,杨昌见陈宴上前,连忙后退,差点一屁股摔在地上,踉跄了一下,咽了口口水道:“总之、总之您好好想想,有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
这么说完,他干咳了一声,转身走了,没敢再回头看陈宴。
于是就没看见,陈宴带着讽刺的笑容,缓步走到了院子里。
过了一会儿,宋霖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倚靠在门柱上,道:“这么嚣张你也忍?”
陈宴道:“还好。”
“那你听他的么?”
“听啊,毕竟他都要去弹劾我了。”
这么说着,陈宴走到院子的井边,打了桶水上来,给自己洗了把脸。
宋霖盯着她的背影,月光如水,正落在她的后背上,被汗水濡湿的丝衣之下,透出皮肤的肌理。
她又想起刚才,小腿上的肌肤仿佛在微微发热,如果不是那杨昌过来,宋霖不确定自己接下来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那陈宴呢,难道对方就什么感觉都没有?
水花声响起,陈宴将井水泼在脸上,又甩了甩手,宋霖开口道:“怎么,那么热啊。”
陈宴背对着她,冰冷的水珠沾上皮肤没多久,就也变得温热,她将双手浸在桶里,冰冷的井水带来丝丝凉意,但无法盖过发热的脸。
她不敢回头,怕被宋霖看出端倪来,只故作镇定道:“啊,是,热,你不热么?”
宋霖道:“是,挺热的,这儿果然是比北边热上不少。”
陈宴终于站起来,把水泼到地上:“嗯,所以,快睡吧。”
宋霖心浮气躁的,坐在台阶上:“不想睡了,反正明天一大早就要走,干脆熬一晚上。”
陈宴往房间走:“那随你,我先睡了。”
她走到门口,正要推门,感觉到小腿被抓住了。
身体顿时僵硬,她听见宋霖道:“我一早说了,住你房间里真是为了秘密行事,可不是为了占你便宜。”
“……嗯。”
“但今晚明明是你占我便宜。”
开口想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
陈宴心里清楚地明白,不管说什么其实都是狡辩,那时,她就是情难自禁。
嘴唇翕动,她开口:“那怎么办……”
话音刚落,宋霖举高手臂抓住了她的衣领,把她重重地往下拽,陈宴弯腰面对着宋霖,冷不丁唇上一热。
已经被沾染上体温的水珠,也在此时滑落在唇上,又湿又热,和勾人的甜香混杂在一起。
宋霖松开了手,陈宴却还弯着腰,嘴唇发麻,宋霖靠在她耳边说:“那我要占
回来。”
……
城门刚开,宋霖便骑马出了城,甩着马鞭行了两百里,感觉应该是没人会发现她追上来了,才缓了脚程,慢悠悠行了一段路。
放松了,便想起昨夜来,想起傻了的陈宴,挂着不知是汗珠还是水珠的脸,擦了粉一般地红起来。
她对自己显然不清白。
宋霖得意一笑,又甩鞭向前,不久便遇到岔路,正准备看看地图,听见不远处传来隐约的打骂声。
宋霖连忙策马过去,却见山坳之后,正有一群人正在殴打一个女子,嘴里骂骂咧咧,用的是当地土话,连忙怒斥上前,扬鞭便把那群打人的打了一通,那些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宋霖下马扶起那被打的女子,道:“你没事吧,他们为何打你?”
那女子便惊讶抬起头来,用带着点当地口音的官话道:“你不是本地人啊?”
宋霖点头,对方上下打量她:“你是北边来的游侠么?”
宋霖又点头,道:“你还挺聪明的,怎么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的被打?”
对方一脸麻木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无所谓,被打死也没事,反正也没别的念想了。”
宋霖突然想到什么,心里暗道没那么巧吧,嘴上却问:“你不会是何冰吧?”
对方惊讶抬头:“你认识我?”
宋霖顿时笑了。
看来她今日运气还不错。
既然对方就是自己找的人,她就干脆亮了身份,道:“我不是游侠,我是朝廷派来的官员,看了你的卷宗,觉得你有冤屈,就想过来问问你一些事情的细节。”
她以为何冰闻言一定会很激动,没想到对方愣了一下,也不见有多高兴,只情绪平平道:“哦,是这样,朝廷还会派人来查那么小的案子么?”
“只是赶了巧看见了呗,所以,你的土地是被强占去的?”
何冰点头,正想说话,却见不远处又有人过来了,何冰道:“定是他们又纠集了人手过来。”
宋霖便把何冰拉上了马,策马跑出了几十里去,待看见一处树林,骑马进去,栓了马,两人坐在树荫处,宋霖问:“他们是陈家的人,怎么那么嚣张。”
何冰闻言奇怪地看着她:
“不是,为什么觉得是陈家人,他们只是犁县的地皮流氓。”
“啊……不是陈家人找你麻烦?”
“不是,是马二,他从我阿娘手里骗走了我家的地,不过其实也无所谓了,本来也就那么一块地,本来也交不起税了。”
宋霖看陈宴的描述,还以为何冰是个很刚强的人,但如今看着,却好像已经完全没了心气。
她忍不住皱眉,问:“你家中是不是最近又出了什么事?”
何冰怔怔发呆,过了一会儿,眼圈才渐渐红了。
“阿娘也走了,我做这些根本没有意义,还是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把自己卖了,还能过得好些。”
“……把自己卖了?”
何冰点头,道:“嗯,我准备去城里看看,有没有官宦人家收奴仆,这样一来,至少还能活下去了……最好是陈家,听说陈家对下人很大方。”
宋霖瞠目结舌,但渐渐地,却好像又有点明白了。
……
“阿花,你可知道为何前些年,分明风调雨顺,户籍编册下来,人口却少了么?”
夏日的午后,虽然是在室内,仍免不了又热又燥,叫人什么正事都做不下去。
因为怕贪凉生病,冰鉴里没放多少冰,傅平安和洛琼花便躺在竹编的席子上,边打扇边闲聊。
洛琼花感受着凉风拂面,懒散躺着,随口道:“不知,是为何?”
傅平安道:“那这件事就要从头说起了,开国之时,高祖以战时功劳还有爵位品级分地,为了安抚战后的惶惶人心,旧时世家豪族的土地也仍由他们自己所有,而且优待官吏与侯爵,有爵位和官位者不仅自己免除一切徭役,还可免家中亲人和仆人的徭役,不过荒地众多,只要勤劳肯干,人人都可以拥有土地,于是人人安居乐业,一片祥和,只是祸患在那时就已经埋下了……目前所收税种,你可都知道。”
洛琼花掰着指头:“田税,商税,市税,口赋,算税……”
她说完,惊讶道:“税种可真多,怪不得前阵子有人建议,将税种精简一下,但臣妾记得陛下拒绝了。”
“嗯,因为有些事看着好,实际上却是祸,比方说,你觉得对百姓来说,最好的政策是什么?”
“免税?”
“文帝时便有这样的政策,文帝得了文的谥号,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这,他先是免了三年田税,又将田税降至三十税一,如此,拥有大片土地的人反而不需要交太多税了,但是拥有大片土地的人,并非是普通百姓。”
“而是世家豪强。”
洛琼花恍然,又皱眉问:“文帝真不知道此事么?”
“未必不知,只是他在位时,功臣强势,外戚猖狂,他需要世家制衡,自然也只能讨好世家——或许也不能说是讨好,当时看来也算是双赢的局面,就算此时,也未必不能就这样继续下去,可是再十年,再百年呢,到那时养出的世家,便是庞然大物了,到那时,百姓失去土地,觉得还不如去世家为奴为婢,他们便不再是朕的百姓,而是世家的百姓了。”
洛琼花沉默了片刻。
近些日子,也总有人在哭诉,说陛下对于世家大臣太过于冷酷,也有人不明白陛下为何要这样做,世家后裔诗书传家,为官也多一心为国,其实是很好的官员。
但如今一听,却仿佛迟早成为腐蚀国家的虫豸:“所以陛下打压世家,并不是为了权势之争。”
傅平安笑了笑:“那也不然,到最后或许还是为了权势,只是拥有了人和土地才拥有了权势。”
洛琼花看着傅平安,见她眼神清朗,不禁笑道:“陛下总是很诚实。”
“我没什么不能诚实的。”
话音刚落,遮着床榻的屏风之后却传来瓷器落地之声,随后是静月扯着柯月弥的耳朵进来,怒道:“陛下娘娘,她在偷听。”
柯月弥跪倒在地,道:“我什么都没听到,是、是有人叫我来送点心的。”
她惊慌望向静月,见静月眼中闪过得意,顿时就明白了。
是静月叫人把她骗来,好抓住她的错处,把她赶出宫去。
而此时,陛下果然是捏了捏鼻梁,有些不耐道:“她还在宫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