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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实际上,陈松如第一次感觉到衰老的时候,应该是去年的年末。

参加冬祭结束后的第二天早朝,不知为何,光是站着就感觉到头晕目眩,凭着心头莫名而来的一口气,强撑着结束了这场早朝,但去宣室殿议事的时候,还是开始力不从心。

于是对陛下说:“好像是早上用多了餐食,肚子涨得很。”

陛下于是开恩,许她早些回去休息。

但到了家中休息了一天,仍然觉得累得厉害,家中的老仆一语中的:“年纪大了,也该颐养天年了。”

陈松如恍然大悟,但是次日一早醒来,又觉得似乎身体好了很多。

老仆笑道:“妻主莫不是真是老神仙呢,数十年前奴认识妻主的时候,您好像就是这般年纪,如今竟一点都没有变过。”

陈松如有些得意地笑,特意说了句:“待晚上回来,我还得染染白发。”

然后到了年中,宫中和陈家都送来礼物,说是庆祝她的生辰,过了一定年岁之后,众人也不提她到底几岁了,以至于她自己也有些糊涂,但到了今年生辰,却不知为何又想起来,她好像是八十岁了。

至于为何记得呢,大约是因为十年前她突然想起来,七十载一事无成,竟是有些叫人恐慌的事。

她没叫任何人发现自己的恐慌,但是她想做点事情。

至于做到什么程度呢……当时没想明白,后来却想,大概是做到能令她坦然承认自己已经老了的时候。

就在今年,她意识到自己老了。

早上站着上朝已经有些吃力,多吃了点食物就会积食,睡不了多久就会醒来,一封奏折她要看比以前更长的时间。

她老了,陛下也长大了。

临近冬狩之前,陛下来见她,让她在冬狩期间代为处理政事,她知道自己已经稍显力不从心,于是问陛下要一个能帮忙的人。

“你觉得谁行?”陛下问她。

陈松如想了想,然后开口:“司方瑄。”

陛下有些迟疑:“她是不是还太年轻了些。”

陈松如道:“可是她行事很老道呢。”

陛下便叫司方瑄留下来陪她一起监国。

陈松如很快就发现这确实是个正确的决定,特别是她某一天醒来,发现天已经大亮,周围围着一圈人,正关切得看着她。

原来她今日早上没有醒来,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了。

她想开口说话,嗓子里却好像卡着什么,叫她无法发出声音来,她干脆也就不尝试了,仰头望着头顶的房梁,此时唯一的念头竟然也只有——

不知还能不能看见陛下。

陛下……是完成了她的抱负,令她不至于真的浑浑噩噩度过余生的那个人,她到底也只是个庸人,仍想留下些什么来,是陛下让她做到了。

可是她也实在有些累了。

司方瑄日日过来看她,念完公文,又告诉她陛下已经到了哪。

陈松如有时候想说“孩子你别念了我听得头疼”,但是说不出话来,也就罢了。

某一天清晨,她醒得格外早些,咳嗽了一下,吐出一口痰来。

堵塞在喉间的淤塞便好像突然消失了,她开口说出话来:“想吃梅子。”

老仆端来稠粥和梅子,陈松如又说:“想下棋。”

老仆道:“老奴可不会。”

说来也凑巧,田昐今日过来看她。

据说自从请辞之后,他住到潜梁山修道去了,只是临近过年回来了一趟,得知了她生病的消息。

见她坐起看书,田昐惊讶道:“别人都说你话都说不出来了。”

陈松如道:“昨日还说不出来呢,今日突然好了,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

田昐“呸”了三声:“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陈松如道:“人都有生老病死,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看像。”

老仆在边上听不下去:“田公,你可别再叫我家主人胡说八道了,她想下棋了,可赶巧你来了。”

棋盘便摆起来,田昐道:“下五子棋还是围棋?”

陈松如眯着眼睛:“围棋呀,五子棋那是小孩子玩的东西。”

结果下了一半,头晕起来,陈松如按着额头:“算了,还是下五子棋吧,你别说,陛下发明出来的很多小游戏,确实还都挺有意思。”

田昐看她耍赖,也懒得阻拦,拣了棋子回来重下,下着下着又聊起

来:“前院等着这么多陈氏后辈,你都不见么?”

陈松如道:“我都快死了,还得勉强自己受这个苦呀。”

她抬眼看着田昐:“算了,咱们在这件事上说不到一块去。”

田昐嘟囔:“又何止这一件事上。”

分明就是因为本质就不是一类人,在这方面表现得更加彻底一些。

田昐永远都没办法不把家族放在第一位,除非有一天他死了。

想到死,他又望向陈松如。

心头不禁浮现出一些复杂的情绪来,就好像是看着自己的明日。

“看我干嘛,我可是活够了,你还没活够呢,反正都进麒麟阁了,也算了了心愿了啊。”

田昐瞪她,半晌却只道:“麒麟阁,也一定有你的位置。”

陈松如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又想,她还能见到陛下么。

若是还能见到,便要告诉她,自己就不用进麒麟阁了。

让后人用些香火祭奠什么的,她可没有兴趣。

仰头望向天空,她眯起眼睛来。

若今天是最后一天,唯一美中不足,便是是个阴天,没有太阳。

这天晚上,身体的情况果然又陷入恶化,这次是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

傅平安却是在次日早晨终于快马加鞭来到了魏京之中。

距离魏京还有十里地时,她便弃了马车骑马前来,一小波队伍快马加鞭,连在城门前都没有停留,直接就来到了丞相府门前。

傅平安在丞相府门前看见穆停云和司方瑄,两人面色凝重,看见她连忙上前行礼。

傅平安顾不上了,随手拉起她们,一边往府中走一边问:“还……还好么?”

边上太医道:“臣无能,丞相从昨夜开始就昏迷不醒。”

实际上,根本就是只剩一口气了,但他看出陛下急躁,不管把实话完全说出来。

傅平安也不敢问,她身后还跟着洛琼花和傅灵羡,她们俩人也可以算得上是陈松如的学生,于是同样忧心忡忡想见陈松如最后一面。

傅平安只敢问:“可看得出来是什么问题。”

太医道:“脉象

上是气血淤塞虚弱,亦有些旧疾并发……”

傅平安其实没怎么听清,只觉得耳边嗡鸣一片,说话间就进了寝卧之中,被地龙和火炉烤得暖烘烘的房间之中,陈松如就躺在床榻上,傅平安吃了一惊,心想,离开之前,是这个样子么?

印象里离开之前,明明行动上还是自如的,笑起来也气色很好,但如今一见,却是面色灰败了。

她走到近前,坐在床边,握住陈松如枯柴一般的手,又问:“是什么症状,为何不醒呢?”

太医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傅平安听出这只是一些套话,不耐烦起来:“任丹竹呢,让任丹竹来看。”

任丹竹不善骑马,落后了一些,此时才到,跌跌撞撞进来了,立刻到床边来号脉,号完一愣,喃喃道:“陛下,已经晚了。”

傅平安提高声音:“什么晚了?这就晚了?明明不是还有脉搏么?”

说到这,声音戛然而止。

肩膀被温暖的手按住了,不用抬头她便知道是洛琼花,因为鼻尖已传来了她身上的味道。

任丹竹硬着头皮:“陛下,丞相杖朝之年,已是高寿。”

傅平安微怔,随后喃喃:“是呢,朕怎么没想到,朕甚至都没想到,上朝的时候该给她把椅子坐坐。”

此时便是她,也能看出陈松如或许已经睁不开眼睛,傅平安呆了几秒,道:“除了皇后之外,你们都出去。”

众人皆是一惊,眼中浮现出莫名的情绪。

听说在潜梁山上,陛下也是在这么说完之后,就救回了云平郡主。

穆停云站在一边,也是想起此事,眼中浮现出期待来,众人连忙出去了,关上门之后,洛琼花眼中却没有像他们那样的期待。

她有些悲伤地看着傅平安。

她想,如果傅平安就像当初那样有把握,对方就不会露出此时这样的失态。

果然,傅平安开口喃喃:“我要试试,至少,我想听陈老再对我说句话……”

可以说是破罐子破摔,傅平安拿出基因改良药剂来,想给陈松如灌下去。

洛琼花扶起陈松如,捏开对方的嘴,药剂很快滑入口腔,但房间陷入沉寂。

洛琼花听见心跳声,但她不知

道这是自己的心跳声,还是陈松如的心跳声。

傅平安捏着药剂瓶,咬唇闭上眼睛,她想起那年上元节,漫天的烟花之中,陈松如答应了她,愿意做她的丞相。

那时她分明还走在铁索之上摇摇欲坠,却又觉得比起现在,当初更意气风发。

区别是什么呢……是当初她一直在得到,现在却一直在失去么?

“我让陈宴去博陵郡。”傅平安突然开口,“其实我心中也希望,所有信任的人都陪在我身边,但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若是不放他们出去,我得不到真正的得力干将。”

“但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做一些更任性一些的选择……”比如,如果当时直接将积分省下来,买更多的药物,买延年益寿的,买驱病强身的,实际上,只要省下些买粮种的钱,也不是没有钱买这些吧。

只是,仍然挑挑拣拣,选择了更符合“大义”的东西。

“我知道是正确的选择,只是现在仍然……”有些无法克制地感到后悔。

这是不应该的。

傅平安抬起手按住额头,另一只温暖的手覆盖住了她的手,傅平安知道这属于谁,但是对方并没有说话。

洛琼花只是安静地按着她的手,让两人的呼吸频率渐渐变得接近。

于是急促的心跳渐渐放缓,傅平安感受到鼻头的酸涩。

就在这时,她听见粗粝的咳嗽声。

她抬起头,看见陈松如睁开了眼睛,对方花了好一会儿对焦,然后缓缓笑了。

“没想到啊,昨夜……臣以为是见不到陛下最后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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