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见素微微愣神, 她眼中藏着几分愁绪,试图从凤池月的眼中找寻到她开玩笑的痕迹。这一株梧桐树会编织幻景吗?或者说是一种未来之兆?她心乱如麻,可面上没有显露太多。与凤池月那双泛着淡淡金光的眼眸对视, 她扬起了一抹僵硬牵强的笑容,说:“师妹会让我受伤吗?”
凤池月眨眼,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我在,就不会。”她的眼神有些闪躲, 但明见素从她的这句话听出了言外之意。在师妹看到的那幅图景中,师妹或者已经不在了,或者陷入了一种自身难保的险境里。想到了这种可能, 明见素心中顿如刀割,那股深藏的煞气与戾气也跟着上浮,连带着长剑嗡鸣不已, 好似是穷途末路的哀嚎。她不会也不能让那样的场景发生!她的人生岂会由幻景主导?
“师妹找到那小天道的痕迹了吗?”明见素轻轻地问,她没有掩饰自己对那小天道的憎恶和杀机, 不管如何,这株梧桐树或者小天道, 给师妹看了炼狱般的景象,勾起了师妹的无边伤怀,那它就该死。明见素凝视着凤池月,心中所想的只有一件疯狂的事情。杀了小天道, 杀向仙界!
火焰烧灼不到的梧桐叶, 这会儿被长风吹着离开梢头,颤颤巍巍地下落。
凤池月伸出手接住了这片在火光中映衬得红彤彤的树叶, 看着它慢慢地变成了一片凤羽,血粼粼的。
她指尖一松, 朝着明见素笑,说:“找到了。”那庞大的凤凰图腾慢慢地消隐,宛如曜日般的光芒消去,可火海没有消失。她一身红衣,已经尽数同烈火交叠在了一起,裙摆袖子飞扬,好似凤凰展翅。
明见素微微一挑眉,看着凤池月再度伸出手。
在那焚世的凤凰消失的刹那,她的瞳孔骤然一缩,喃喃道:“凤凰血羽。”
梧桐树下。
羽族中终于从巨大的错愕中回过神,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了天际,见那火光中的凤凰傲然展翅,俯瞰着芸芸众生。枝叶没有在火中消失殆尽,反倒是越发旺盛。等到火焰退去几分的时候,枝头的树叶像是镀了金,散发着一种神圣的光辉。他们远远地望着上方,身心不由自主地蛰伏。
“首领,这是——”终于有人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们看不出远方来客的跟脚,从未想过其中会有一只凤凰。
凤凰首领也慢慢地从那失神的状态中抽离了出来,无数情绪在她的躯壳中酝酿,她嘴唇翕动,最后挤出了两个字:“德音。”先前她们尽数受制的时候,那门奇异的功法,一定是凤凰德音。这人虽然是天外来的,可她能够与梧桐树共鸣,甚至将图腾给召唤了出来,她就是命运要她们一族等待的人。
“是主上!一定是主上来接我们了!”比凤凰首领的声音更先响起的是有千岁寿数的长老,她不知道何时热泪盈眶。
“可她、她——”年轻的凤凰憋了好一会儿,才悄悄地说,“她一点都不像是传言中会出现引领我们走上复仇之路的主上。”那想象中的王是肃穆雍容的,是高傲矜贵的,可现在这个疑似主上的人……她柔若无骨地挂在剑修的身上,时时刻刻地黏着对方,像极了族中不懂事的幼崽。
片刻的沉寂后,长老敲了敲那大胆凤凰的脑袋,挤出了一句:“不许编排主上!”俨然是认定了凤池月就是她们等待已久的主上。犹疑片刻后,长老跟着族主低语了几句,当即振翅飞上了梧桐枝,去寻找她们的王。可数息之后,长老又从枝头坠落了下来。她不信邪,往上飞了好机会,都不该被震落的结局。
错愕、惊惶以及丧气失落等情绪在羽族的族群中传递,良久后,长老才干巴巴地挤出了一句:“主上、主上她不认我们。”
“可她们不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吗?要将我们带回她的麾下?”有凤凰低语道,至于实为天庭办事的事实,直接被她们忽略了,毕竟先前那个从上面下来的使者,被主上和她的守卫杀死了。
“也许是嫌弃我们丑?”有个小机灵说了一种猜测,在族人的怒瞪中,她倔强地说完了自己的心里话,“主上身边的那个剑修的地位很高,可能主上就是被她影响了,认为我们的凤凰真身很丑。”
这种猜测虽然伤她们的心,可总比被主上抛弃了要好。这群五彩缤纷的鸟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重新化作了人身。被推拒数次的凤凰长老再度冲上了高枝,这回在众目睽睽之中,她并没有从高处堕落。
凤凰长老被推下去是凤池月做的。
明见素先前就有意打探这群凤凰的来历,见到了师妹的异状后,那股心情越发地迫切。只是她还没开口,便见那像是披着黑焰的凤凰就从枝头坠落了。瞥了师妹一眼,看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明见素也没有询问原因,毕竟一切都抵不过师妹的开心。
凤凰长老心中煌煌,她悄悄地觑了眼凤池月,旋即收回了视线。她温声道:“我名凤说,为凤凰族长老,不知二位尊客如何称呼?”先前的警惕、防备以及杀念消散的一干二净,她尽可能地保持心情平静,可眼神中仍旧抑制不住那股对主上的向往。
明见素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凤池月的跟前,她淡淡道:“仙界明见素。”那小天道附着在了血羽中,正在师妹的袖中。天渊给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随时抽身而去。但是有些事情还没完,明见素并不打算就此离开。当然,她问就可以了。这群凤凰休想觊觎她的师妹!她看出来了,在凤凰图腾出现后,这群羽族就态度大变,保不准是想赖上师妹。
凤说等待着下文,可明见素不说话了。
凤池月看明见素没介绍她,也没问,只是噙着笑容,满眼满心只容得下明见素。
她不想再回味那些场景,如同洪流般的记忆在她的识海中挤成了一个光团,被隔绝到了一边。
从沉默中,凤说察觉到了两人的态度,她心中仿佛扎了一根刺,一阵阵的锐痛。她勉强地笑了笑,又转了个话题,问:“尊客若是有话要说,可来我等族地。”
明见素扭头看凤池月,见凤池月点了点头,她对着凤说道了句:“好啊。”
不只是凤凰,这片地域中的羽族都是居住在垂挂在梧桐树上的笼屋中。好在她们的族地是祭祀先圣之所,是露天的,就在梧桐树下。枝叶飘摇,阳光从树隙中倾泻而下,宛如跃动的碎金。在那族地中,只有一尊一丈高的塑像。是一个没有面庞的女人,她的身后还有一只冲天而起的凤凰,流光溢彩,栩栩如生。
不远处,是一张三丈长、一丈宽的石桌,此刻一只只盘子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灵果,那局促不安的凤凰们站在后面,时不时用那满怀期待的视线看向了凤池月,这是她们族中最珍贵的果实了。
凤池月本来是不想搭理这群凤凰的,但是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桌上的灵果,她眼皮子跳了跳,问:“你们就吃这些?”要知道这种果子连东阿山养的鸟雀都不屑吃。
凤说面色一红,她知道仙界跟下界有着很大的差距,她结结巴巴开口:“您、您——”
话还没说完呢,不败剑便在明见素的指使下飞速地掠出,将那石桌上的盘子横扫到了一旁绿草茵茵的地上。而明见素则是不紧不慢地从乾坤囊中取出了东阿山中种植的灵果。她知道这些凤凰们是好心,但是她不想师妹因为对方的“好意”而委屈自己去食用那些涩而酸的果实。凤凰们要怪就怪她好了,是她不会做人,没有礼貌。
“小界灵机初诞,不过千年。按理说,灵机中道韵生,可等待生灵捕捉到道韵还得漫长的年月,走许多的弯路。可我见你们的功法,是完整的,并不似灵机初生时的粗糙。”明见素一边替凤池月削灵果,一边跟那傻愣在一旁的凤凰们说话。
凤说回答道:“神树载道,我们破壳后就能从神树上找到一片载着道法的树叶。”
明见素又问:“你们对天庭的仇怨从何而来?也是你们的神树传达的?”
凤说沉重地点了点头,她没有废话,直接说:“我们一直等待着主上出现,带着我们去复仇。”提到“主上”二字时,所有的羽族灼热的视线都落在了凤池月的身上。只是她们的主上——
明见素蹙了蹙眉,很烦那群凤凰。可偏偏视线从四面八方来,她也不能悄悄地挡住。在失神间,感知到了指尖被小小地咬了一口,明见素眼皮子一跳,继续从果盘中取水果。她分心问了一句:“能一观么?”
凤说没有立刻回答,她转头看了眼凤凰首领凤穆。自从来到族地,她们的主上就没有开口说完,她慵懒地坐靠在那剑修的怀中,举止暧昧,凡事都由得那剑修来问。那剑修到底是什么身份?怎么这样讨人厌?凤穆犹疑了片刻,松口点头,说:“可以。”
明见素一点头,面上露出了点笑意,说:“劳烦了。”师妹想要回东阿山去,那她得再快些才是,最好在今日就将那些东西都看完了。
“师姐。”一道很轻很含糊的声音传入了中,明见素第一时间回应了。
凤池月掩着唇打了个呵欠,一双眸子中浸润着水光,如横江的雾。
凤说忙开口:“已为二位准备好了下榻之处。”
明见素扫了凤说一眼,心想,动作倒是快,这些凤凰们果真是别有用心。
她伸手扶着凤池月,可走了几步索性直接将她横抱在怀里,跟着引路的凤凰御风而行,到了最高处的一间笼屋里。这笼屋看着狭小,不过内里另有乾坤,与她在东阿山的法殿相差无几。明见素一拂袖,将那香炉微微一拨,指尖一弹,便有香丸落入了鎏金色的炉中。她绕过了三叠山水屏风,将懒洋洋的凤池月放在榻上。
“您的在——”那凤凰跟着明见素进去,见对方也跟着坐下,忙不迭地开口,只不过没等到话说完,便被明见素冰冷刺骨的视线震慑,心惊胆战地从屋中退了出去。她一走,明见素便掐着法诀落下了数道禁制,将可能存在的窥探尽数阻隔在外。
“这小界里都没法使用混沌镜。”凤池月的手搭住了明见素的胳膊上,百无聊赖地开口。
“问清楚一些事情后,我们很快就回去了。”明见素只能用这样的话安抚她。
凤池月“唔”了一声,拉着明见素跟她一起躺下。她的眉眼间多了几分疲倦,连带着声音都低了很多:“这里很不同寻常。”
明见素点头,又想起了什么,轻轻道:“师妹,让我进你的识海。”
凤池月眸中闪过了一抹莫名,她笑了笑,说:“师姐,这是别人家诶?”
明见素一听这话,面上顿时热气蒸腾,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一二,凤池月已经一翻身平躺了,跃跃欲试地看着她,红唇翕动着,依约是“来吧”两个字。明见素赧色更甚,她明明是有要事的。可被师妹这么一说,总觉得旖旎缠绵。“我——”
凤池月哎呀一声,抬手按住了明见素的唇:“让你开口的时候你死活不愿意出声,怎么这会儿就这样多的废话?”
明见素横了凤池月一眼,只可惜眼神没什么威慑力。她决定放弃多余的言论,直接分出了神识进入凤池月的识海。
神识交缠的次数也不少了,明见素可谓是熟门熟路。那团丹药遗留的丹毒已经被烧灼得一干二净了,明见素稍稍地放了心。但是很快的,她又发现了新出现的一团光芒,丝丝缕缕的光亮流逸出来,落在了明见素的视野里,就是一幕幕如幻影般的画面。那里头的师妹是她熟悉却又陌生的,她一身金边白衣立在了高岗上,披帛飘飘然,遗世独立。明见素很容易就判断出了“她”的身份,涅槃前的师妹。
那团光芒里是被师妹抛弃的记忆,如今被外物勾动,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师妹的识海里,要一点点地将过往的爱恨情仇重新掀起。明见素第一个念头是将这团记忆消去了,可听到了耳畔一声亲昵的“师姐”,她又将那个念头打消。师妹可以自己选择遗忘、抛弃过往,却不能是被她强行抹去一切痕迹。
“我不想看它,已经把它封镇了。”凤池月显然也看到了那团“记忆”,她的神识幻化成了一只小雀儿,落在了明见素的肩头,用翅膀掩住了双眼,欲盖弥彰似的。片刻后,她又说,“师姐,你替我去看看?”
明见素早听说了凤尊的旧事,光是想到了那场背叛,她就浑身震颤不已。她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气,才让自己的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然而不管怎么克制,她的内心也如潮水狂涌,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个“好”字。
明明她也很害怕见那残酷的一幕。
在接触到那团光芒的时候,明见素的心神彻底被往昔的岁月淹没。
那场持续了五十年的大战是由天渊亲自挑起的,战局一开始犹为激烈。
仙人的斗战可能漫长的时间不见结果,也有可能生死在一瞬间。战场上,从来不讲究单打独斗,一切可利用的资源都是胜利的筹码。这就导致了斗法变得短暂,就算是星君,只要被几个同辈围攻,没有无与伦比的实力,就只有死亡一途。在亲眼看到了故旧身亡的一幕后,那原本安逸享乐的仙人自然也就动摇了。
丹穴山内部,五凤三羽之间的争执声也从来没有停过。
尤其是在冥迹提出了一个极为恶劣的条件换取息兵后。
明明一切都是天渊的错,可最终走出来承担的却不是天渊。
明见素过去以为凤凰山的那些人只是无能,只是无法护住自己的主上,却没想到她们其实也是背叛者,只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迷途知返”!要么就是沉默者,可在那种情况下,沉默从来就是一种施暴。那本该是凤尊亲卫的羽族倒戈相向,那最安全的族地最后却变成了一座囚牢——他们齐心协力地做了一件事情:为了自己苟活要逼凤尊去死。
为了“大义”,有“局部”的牺牲是理所当然的。
凤尊的死是死,难不成那些陨落在仙魔战场的仙君就不是死了吗?
缘何凤尊不能为大义牺牲?缘何凤尊就能高人一等?
活着的人用这样的理由说服了自己、说服了同伴,渐渐的,那些人开始视凤尊的死为理所当然。
面貌丑恶的天渊还在最后慷慨陈词,说仙界会铭记凤尊的大义。
什么狗屁的大义?!
在记忆中的明见素气得浑身发抖,戾气从眉眼间丝丝缕缕的溢出,可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向心如死灰的凤尊堕入魔渊,成为冥迹的阶下囚。
冥迹奈何不了凤尊,只能够将她先囚系在寒狱中。
阴沉的天幕下终年都是冰天雪地,无数风暴宛如寒峻的剑直刺凤尊。
一滴滴的血从伤痕处流淌了下来,化作了烧不尽的焰火,慢慢地将寒狱推成火海。
凤尊面无表情地坐在了寒狱中。
她垂着眼睫,宛如一尊白玉雕塑。
血液和生机在她的身上流淌出,被囚困在寒狱中的两百年,她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用自己的法力拘来了一个小界,将道法灌入其中,再用自己的生机来蕴养小天道。要不是有人闯入了寒狱中,这件事或许还会在持续下去。
明见素看不清那骤然闯入寒狱中之人的面庞,只依稀感知到几分凛冽却又无比熟悉的剑意。
喧嚣的风好似在这一刹那停止流动,天地几乎归于寂灭。
“你受伤了。”凤尊很平静地开口。
“抱歉,我来晚了。”那人的语调有些哽咽。
“帮我最后一次,把元灵全部送入小界中,开启轮回让她们转生。”凤尊又说。
“你、你的生机——涅、涅槃——”含糊的话语有些破碎不清,明见素仔细地辨认,可在这模糊的记忆碎片中也只揪到了关键的字眼。
凤尊笑了一声。
隔着千年的光阴,明见素也看到了凤凰尊主那昳丽的、让天地失色的一笑。
两百年的囚禁生涯的冷漠如冰雪般消融,可明见素的心中骤然间浮现了一种无穷的悲意。
“好。”很轻很轻地应答声。
这些元灵落入下界尘世的刹那,一道剑光也如同流星坠下。
留在寒狱中的只有一道虚幻的剑影,明见素依稀看见了剑身上的铭文:轮回。
她跟着那人行动,看着那人将奄奄一息的凤尊抱起,走到了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地方——天河之渊。
天河,是岁河在仙界的那一截。清为仙、浊为魔,但是在岁河这个将仙魔二分的地方,乃是清浊二化前最为纯粹的元炁。
那人将凤尊藏入了天河之渊中,用仙魔两界的元炁来蕴养凤尊的生机和神魂,帮助她进行那因生机散去无法再催动的涅槃神通。
“等我回来。”那人在凤尊额上落下了一个亲吻,留下了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明见素知道那人没有回来,因为数百年后,她飞升到了仙界后误入了天河之渊,将涅槃后的凤尊也就是师妹给带走了。
那个人是谁?是素心剑主吗?当初仙界下魔渊的只有她一个人,除了她,明见素想不到别的人选了。
她后来遇到了素心剑主的剑,是巧合吗?那些剑其实是秉持着素心剑主的遗志,要自己替她守着师妹吗?
明见素已经无暇去想素心剑主在凤尊心中是什么样的地位,那些的零碎过往她没有看完,却也没有胆再去看。
她知道这个小界怎么来的了,她得到了她应有的答案。
可她的脑子已经很难在思考了,她心中只充斥着一个念头:
素心剑主来晚了、失约了,而她在师妹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却没有出现过。
她为什么会来得这样晚?
明见素的神识已经尽数从凤池月的识海中退出去,她躺在了榻上无声地落着泪。
凤池月也回过神来,她看向了明见素,可唇角才勾起的笑容瞬间僵住。她其实见过明见素落泪,可那是极乐的欢愉带来的,她从没看过明见素哭得这样伤心,这样肝肠寸断。
她光光是看上一眼,心也要跟着碎了。
“师姐?”凤池月惊慌失措。
明见素紧紧地抱住了凤池月:“我怎么没有早点遇到你?”
如果有她在,她不会让师妹受这么多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