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峰顶四周的人们也看到了这幕画面。
隐峰里的那些火花依次敛没。
苍白的天空里,那抹白色仿佛要融进去。
那抹红色正在坠落。
这个时候,元龟缓缓闭上眼睛,仿佛不忍看到最后的画面。
隐峰的画面也就此消失,人们都没有看到太平真人落到地面,却知道了结局。
太平真人输了。
就算他这时候还没有死,想来也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一种极其复杂的气氛,在天光峰顶缭绕不去。
青山的人们沉默不语,甚至都不愿意对视,视线就像凌乱的剑光一般,对着天地间的各处。
因为他们的心情这时候也极乱。
就这样结束了吗?
有些难过。
有些虚无。
有些茫然。
太平祖师死了,世间重归平静,青山大阵没有了,掌门真人飞升后……怎么办?
赵腊月望向云上的谈白二位真人,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想这个问题。
“我知道诸位道友在想什么。”
谈真人带着几分感叹的声音响了起来:“但是不是想的太早了?太平真人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认输?哪怕他今天的对手是景阳真人。”
他身边的那团云雾没有什么反应,水月庵主的声音穿过青帘而出:“不错,依我看,今天的事情还早着。”
……
……
承天剑变成了碎片。
青山剑阵也变成了碎片。
就像太平真人说的那样,很多青山弟子因为各种原因而悲伤、无助甚至愤怒,但真正悲伤的其实是组成青山剑阵的那些剑。
云行峰顶的云雾再次聚拢,无数道飞剑在云雾里漫无目的地缓慢飞舞着,发出不知有何意义的低沉剑鸣,如呜咽一般。
无数道飞剑不再像先前那般,分成两个阵营对峙,就像是一群没了家的孩子,可怜的彼此安慰着,共同难过着。
平咏佳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感受到青山剑阵的消失,看着云雾里的那些飞剑,不知为何也觉得好生难过,鼻头一酸竟是险些哭了出来。
“别难过啊,大家不都还在吗?”他对着满天飞剑招呼道:“都过来,都过来,可别走丢了。”
剑鸣再作,无数道飞剑破空而至,围绕在他的身边,就像是一群找到家的苦孩子。
平咏佳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这样不是挺好吗?”
他忽然感觉到了些什么,有些茫然地向着东北方向望去。
有件事物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靠近青山。
就连弗思剑也不可能这么快。
令他感到惊愕的是,那件事物似乎没有真实的形态与存在,给人一种空灵的感觉。
更令他感到茫然的是,青山剑阵没了,为何自己却能感觉到这些?
……
……
草甸上出现十余道裂纹。
太平真人站在裂纹中间。
一身红衣在青色的山野里格外醒目。
这时候的他不知是蛛网的猎物,还是蜘蛛本身。
井九从天空里落下,白衣与黑发间带出十余道明亮至极的剑光。
太平真人感慨说道:“这就是你与他共同参讨出来的剑法?”
井九说道:“叫做幽冥仙剑。”
太平真人抬起衣袖,轻轻地擦了擦唇角。
血色入红衣,无法分清。
“当初西海那一剑,我以为是柳词的本事,没想到你在剑道上已经走了这么远。”
“师兄,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对你说。”井九说道:“你的修道天赋其实不如我,没有青山,你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太平真人沉默了会儿,说道:“今日看来确实如此,但你应该清楚我的故事不会就这样结束。”
在漫长的千年修道生涯里,他曾经失败过无数次,比如七百多年前争青山掌门,比如初次入冥,还有很多很多,但输了不代表结束,他就像一个拥有不死之心的恶魔,哪怕被踩到地底的最深处,依然能从冥界爬回来,直至获得下一次的胜利,因为输不代表死,只有死亡才是最后的终结。
过往他无数次的失败里,真正的死劫发生在西海畔,那是中州派用仙箓引来的天劫,却被柳词挡了。
“我们都是很怕死,或者说不喜欢死的人,总会留下很多后路,比如雷魂木,比如万物一。”
井九说道:“但这里是隐峰,你没有办法出去,又如何能踏上那条路?”
“我喜欢吃火锅,你喜欢开着窗子看雪,但我们做事都有清楚的目的,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
太平真人看着他说道:“当你在朝歌城沉睡的时候,我与青儿曾经同行过很长一段时间,你应该很清楚我的意图。”
“羽化未能完全,随时可能遭受天劫,你想找到青天鉴,方便自己躲进去。”井九说道:“但她知道你的想法,不可能告诉你。”
“像这种小姑娘总是比较好骗的,更何况我用了几十年的时间。”
太平真人微笑说道:“不然我为何会刚好落在这里?”
这里是隐峰里非常寻常的一片山野,除了草色极新,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但既然这是他刻意选择的地点,自然有深意。
太平真人抬脚,然后踏在草地上。
草甸上的那些裂缝变得更深了,黑色的泥土里生出无数朵野花。
很多年前,他让阿飘助方景天破境,有片山野便开满了花。
井九在朝歌城一步通天,也有野花盛开。
盛开的野花间,出现了一面古意盎然的青色铜镜。
正是青天鉴。
“以前青天鉴曾经在隐峰里藏过一段时间。”
井九说道:“我没想到她会再放回来。”
太平真人说道:“她不肯告诉你青天鉴的位置,是因为觉得你不值得信任,她还是选择把青天鉴放在隐峰里,是觉得除了你,她不敢信任别人。”
这句话有些复杂,井九懂。
……
……
当青儿叼着那根红色羽毛来到隐峰的时候,看到的画面便是井九一个人站在青天鉴旁,连声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我把青天鉴放在这里?小红……不,太平呢?他死了吗?变成雨还是光了?”
井九伸手接住从鸟喙里落下的那根羽毛,说道:“他进青天鉴了。”
青儿是青天鉴的鉴灵,生而藏天下,而且是天生灵体,可以无视任何屏障,去往想去的任何地方,包括隐峰。
她好不容易在一茅斋的狂风里捉到这根羽毛,正准备帮帮那些书生,便感觉到有人触动了青天鉴,赶紧飞了过来。
听到井九的话,她怔了怔,问道:“你让他进去的?”
井九说道:“不是。”
青儿有些恼火说道:“你就不该把青天鉴找出来,这下好。”
井九说道:“青天鉴是他找到的,这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后路。”
青儿有些茫然,说道:“我没有告诉过他啊。”
井九说道:“你总有心神轻微失守的瞬间,而他会两心通。”
就在这一瞬间,青儿想起了很多画面。
两个鸟儿上青天。
喝酒。
同游。
乌篷船。
江面繁星。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他羽化之后便是灵体,可以像神魂一样在青天鉴里生活,我无法找到他……就算能找到也拿他没有办法,除非毁灭青天鉴,这是他给你出的题,你反对他灭世,那么愿不愿意为了杀死他而灭掉那个世界?”
井九平静说道:“我会进去找他。”
青儿低着头说道:“那需要很多年,这是他给你出的第二道题,你到底要留在这里飞升,还是放弃飞升去寻他。”
井九说道:“我会进去,但不是放弃飞升,因为我不会用太长时间。”
青儿抬起头来,看着他不解说道:“你为什么要冒险?以前你就把他关在剑狱里没有杀他,这一次不一样可以这样做?青天鉴不就是一个大些的剑狱?”
井九看了眼天空,说道:“接下来会有件很麻烦的事,在那之前我必须解决他的问题,不然心不静。”
青儿很是吃惊,更加不解,心想还有什么事情比太平真人灭世、比你们这对师兄弟之间的战争还要麻烦?
井九没有对她解释什么,在青天鉴边坐了下来。
“谢谢。”
说完这两个字,他闭上了眼睛。
……
……
青天鉴里风物一如从前,世界有了些变化,但并不是太大,还是那些国家,还是那些江水,那些人。
井九在青天鉴里生活了很多年,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楚国皇宫与那座山里隐居,但除了青儿再找不到比他更熟悉此地的人。他掸掉身上的光尘微粒,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便看到了那个白发花花的老头子。
旧楚国的疆域与子民依然附于赵国之下,只是自行其政。曾经的张大公子现在已经是颇受尊敬的张大老爷,就连赵国皇宫要下什么旨意,都要先问过他的意见,除了父亲张大学士的遗泽,更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他与井九之间的关系。
多年前张府搬回了都城,占了城北整整一条大街。子孙都在朝里为官,他却觉得这日子过的无甚趣味。忽然见着从屋里走出来的井九,从竹椅上跳了起来,不见半点颤巍巍的模样,惊喜喊道:“陛下你又回来了?这次要停留多久?”
井九看了眼天空里的浮云,说道:“来办件事,很快便走。”
张大公子有些失望,不敢说些什么,站在他身边不停地搓着手,忽然有些不解问道:“陛下为何你的脸变了?”
井九走到庭院里那口井前,探头向里望去,只见平静的水面上出现了一张犹有稚气的脸,头上结着一个髻。
不知为何,来到青天鉴后他变成了一个清俊的少年道士。
看着那张久违的脸,井九沉默了会儿,问道:“那你为何还能认出我来?”
张大公子笑着说道:“莫说只是变了脸,陛下您就算化成……我呸!”
井九御风而起,很快便消失在暮色里。
在他的身前,有根血色的羽毛不停飘着,仿佛在给他指引方向。
没用多长时间,他便来到了一座山里。
山深处有座道观。
道观门前有位少年道士,手里拿着竹扫帚,正在扫地。
这位少年道士生得眉清目秀,还给人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那根血色的羽毛缓缓飘落。
井九伸手接住,对着那名少年道士行礼道:“见过师兄。”
那名少年道士有些茫然,说道:“我们曾经见过?”
井九静静看着他说道:“这个故事太长,我不想重新讲一遍,太阳落山之前就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