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北,被重新改造一新的西苑含凉殿之中,则是已然是凉风习习一片;随着从四壁孔穴里不断喷出清爽的水雾,又汇聚在地面上雕琢城山川纹路的水道当中,也将空气中最后一丝闷热和干燥给涤荡无余了。
刚骑在异域风情的大马上品尝着鲜美多汁的哈密瓜,并且进行深入浅出的内腔检查之后。满身舒爽和轻松的周淮安也在漫不经心的啜着饮料,听着作为唯一可以被准许进入此处,只穿了件似有若无汤帷子的当值通事女官,慢慢诵读递奏进来的日常文书。
而在来自倭国的金矿产出所新铸造出来的太平(当缗)宝钱,在空旷宫殿当中所汇聚而成的金色池子当中,还有多条雪白粉腻的美人鱼在游动出入期间,而带出阵阵清澈细碎的声嚣的同时,也将仿若是苹果、桃子、梨、香瓜一般的美果累累给展露在空气当中。
上古所谓的酒池肉林那都已经是老黄历了,这种金池游鱼式的活动才是眼下别开生面的调剂和乐子之一;就算未必要直接会使用她们光是用来养眼也是好的。当然了作为酬赏,她们最后被允许带走自己身体部位,力所能及带走的一切分量。
此时此刻这位风姿绰约却通体毕露的通事女官,正在周淮安面前宣读的内容,主要是来自社调部的海外事务司,藩务院和通商司,与关于今年域外开拓情形的对照汇报;其中就包括了一份名为《海外拓殖会社公约》的事物。
这也代表着如今在海外和域外之地,遍地开花的诸多国人拓植地和据点,所需要共同遵循的大致移民安置章程的最新修订版本;要知道,海外移民填户和开发拓植 可不是一件的简单的事情,期间也没少闹过是非和争议
因此这部《公约》,是在新朝水师活动的投放范围内,以国家权威加武力背书的结果,自那些被招募之后远渡重洋的国人,在登陆外域那一刻就开始自动生效:
其中第一条,就是所地三到五年之内,域外移民的劳动产物皆归拓植商团、会社或是其他结社组织、团体;而相应的会社、团体则必须分配足额的食物、住处,劳作统一安排,统一放假,统一分配。
这是登陆异地,人生地不熟的必然。待到几年后逐渐站稳了脚跟,集体劳作的积极性下降。开始将集体开发出来的土地分开承包给个人/单户;同时允许雇佣土人奴婢。分到地的人家每年缴纳一定量的粮食,然后每年要为会社、团体的公田服役一个月,同时接受武器和队形的操练。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算是一种生产关系的延边过程,从原始村社制过度到成了农奴制:私田归私,井田之公田服役劳作,既开亩税,又保留农奴劳役制。然后,再度进化为封建脱产采邑制。为会社、团体干满多少年的,分到自己的土地和农具,取消了农奴劳役地租直接进化成封建实物税。
再然后,就是典型的经济作物与粮食作物的份额之争。拓植户们发现这里适合种植甘蔗、烟草,相应的原料和成品价格高,于是分到私地的都开始大规模种植甘蔗烟草。然而作为会社、团体却不能只靠这些,除了农户之外,还要养一大堆的工匠、伙计、水手等脱产人员,这又需要稳定的粮食来源。
而且会社、团体将来还要继续吸引新的移民,缺少足够粮食或者粮食只够眼下吃那是不行的。而粮食太少经济作物多了,拓植户固然得利,但却影响了会社、团体继续扩大生产规模和增加总体利润的可能;种粮食太多,拓植户不得利,但会社可以扩大规模、用更低的成本吸引更多的移民填户。
当然了,在陆地上的领一些地方,比如西域方面这种事情又是倒了个过来了;当地极为适宜种植棉花、油菜等作物和畜牧业为支撑的毛纺加工业,然而当地的拓植户为了长远的生计安危着想,却是宁愿种粮食的更多一些,而当地商人背景的拓植社团,却是恨不得多种一些棉花,多开拓一些畜牧场。
于是这种争端积累下来之后,直接远渡万里之后而七转八折的通过各自的渠道,最终汇集到了仅次于执政联会的省部碰头会上;最终在权衡各方面的利弊和诉求之后,出台了指导性政策:要求种植经济作物的,必须缴纳实物税粮食。
也就是保证每家种植一定亩数粮食作物来缴实物税,其余的土地才能种植其他的经济作物。而要求多种粮的则是与之相反,必须确保一定份额的经济作物面积,来作为缴纳实物税的依据。
这就是华夏作为历史足够悠久而传承不绝的好处;但凡是遇到问题的时候,总能在浩瀚如星河的历史典故当中,找到引以为鉴或是方法思路的参照物。至少也可以比其他文明少走一些弯路和减少一些付学费的概率。
直到作为唯二被留用的前朝宦者之一,如今的内供奉官张承业在外通传和呈报道:
“圣上,太子回宫了……”
“你回来了,这次远行的感觉如何?”
不久之后,重新穿戴整齐的周淮安,就在芳菲浸染的花圃紫藤花架下,见到了小名佑郎而如今大名为正陵的长子兼储君,却是微微有些吁然感叹的意味。因为自己这个太子似乎随着年岁增长变得越是帅气起来,在眉眼之间也依稀呈现出他母亲留下的痕迹。
虽然他才不过刚满十一岁,但是经过这些年在少年士官学校的生涯,以及多次参与野外随队跋涉拉练,进行勘探和测绘的经历;让他浑身上下褪去了深宫优养的白净,而逐渐初显棱角和线条来,就连皮肤也变成颇为健康的淡麦色,而充满了少年人独有的阳光活力和青葱气息。
“行万里路,破万卷书,古时先贤果不欺我……”
太子周正陵略带恭敬而又亲切的回答道:
“只是在见识了天下之广博,世态民情之纷繁后,孩儿却又有些惶然和,只觉自身的学识和见历,越发有些不足了”
“你会这么想就对了,人生一世都是在不断学习和进步,调整自己的过程,希望你能尽量一直保持住这种初心。”
看着已经十一岁却微微显露出个人特质的长子,周淮安微微一笑道:
“但从另一方面说,却也没有必要强求和我一样的。我毕竟是本朝的开国之主,一路征战天下,辗转杀伐过来经历,各种遭遇和见识、经验教训,却不是你们这些儿辈可以复制;更无需像他人眼中期许的那般,事事皆以为我为标准。那对你太过不公和勉为其难了……”
“父皇!”
太子周正陵却是有些惶惑的轻轻道:
“等到你的时代自有自己要走的道路。”
周淮安却是摆摆手笑道:又示意他跟着自己一起到园林中走走。
“因此,通常情况下你只需做好守成之主的本分就好。有时候英明神武可不是好评价,而是以千千万万世人的血泪尸骨为铺就和奠基的。比如汉武之毁誉。”
“当然了,作为上位者自然也有亲疏远近的喜好和倾向,就算是我自然也不能例外。只是身受其责的时候需要你把持好分寸、尺度和相互之间的平衡就好了。”
“。如果你平日里对什么事物感兴趣,或又是觉得亲近和喜欢某些人,想要给予优遇和厚待也没有关系,但是记得将要富贵荣华与权柄机要给分开处理……”
“名位富贵大可以根据你的喜好予人,甚至养一些幸臣、弄臣也无关紧要;但是事关真正的职责和权柄,就只能交给那些相对忠诚而可靠之人了。哪怕是你不喜欢甚至厌恶、嫌弃之人。”
“因为有些人你就算再讨厌他,也是朝堂上不可或缺的存在;因为他们本身所在的位置会驱使他们,自发维护国家统治秩序和上位者手中权威,而成为和代表体制正正常运作的一部分。”
“为上位者终究不可能总是随心所欲的,就连祖龙、汉武、堂宗之类亦是如此,你只能从中权衡厉害得失,取舍出对于眼下局面最有利的。古往今来,任何试图破坏和挖掘自己统治根基的人,都是没有好结果的……”
“当然了,你的母亲(张淑妃)自然是真心疼爱你的;你的大母(曹皇后)对你也是关爱备切,只是她们期许和盼望因为各自的出身立场,而造成体现在你面前时就不免有所差别而已。”
“母亲爱你所以希望你诸事顺遂,而无所不行;少受些挫折和吃苦也好。大母关爱备切,则更多是希望你能够有所出息和作为,乃至守好我身后留下的这番天下基业,所以不免要求比别人更高一些……”
“所以你日后要懂得如何进行调和与周全,而避免变成后宫之中的纷争由头。而这只是一个初步的开始而已;你日后还要面对你的弟妹,你诸多的妃子,以及相关的亲缘外戚的潜在诉求和期望。”
“为人主者最大的能力要求之一就是识人之明,也就是能够通过见微知著的待人处事,体察和了解到他人的真正诉求,而从中照出最为合适的解决方案来。这也是一个不断发现新事物,而进行学习和进步的过程。”
“无人敢于反对和劝谏之下,诸事藉由本心的乾坤独断当然很爽了;但是消耗的却是自己的无形权威,臣民的忠诚和向心力,以及维系国家体制正常运转的修正惯性;这就是数百年前水殿龙舟、板城巡边的隋炀之鉴……”
“毕竟身为帝王家的人,一举一动都是众目所瞩而牵一发动全身;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极尽纷繁,但是人的时间和精力终究是有限的。在某一方面投入的精力和时间多了,自然就会影响到其他方面的专注和投入。”
“以至于成为上行下效的一时幸进风尚和投机取巧、谋求功名的捷径。这也是历代稍微开明之主,就少有个人嗜好的缘故。而分不清楚个人爱好与沉迷其中的差别,前朝那位马球天子的下场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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