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总是最美的,但普通人的眼睛无法看到,被美景掩盖着的疮痍。
在政民路繁华的地带,夜市会持续到午夜之后,这里有着数千家店铺、数十家酒店,还有沿大路延伸到胡同深处的旅馆、小饭店,每天匆匆而过的市民、游客,据辖区派出所统计,平均有八到十万之众。
有七成是流动人口,这是个大概,再强的警力也登记不清穿市而过的盲流,满街乱飞的流莺,还有,那些从来就不办暂住证,而且居无定所的一类人。
比如,小木这类!
晚八点,他带着大小葫芦和红姐,出没于东海宾馆左近,有些事想起来简单,做起来不见得简单,东海宾馆出问题了,大葫芦找的发卡片的小子,被保安揪住揍了一顿,手机和身上的钱没收,鼻青脸肿地回来了。
贼挨打,可比贼吃肉的次数要多,马仔的哭诉,撩起了大葫芦的凶性,他捋着袖子嚷着,妈的,敢打咱们兄弟,走,剁了他。
这种事,兄弟们看法一致,二葫芦立即附合,对,剁了他。
红姐吓得不敢吭声,这一对葫芦兄弟是有名的愣头青,既能打人,也能抗打,进派出所比回家次数还多,等闲人是拦不住了,却不料这次有人拦得住了,低沉一声:“站住。”
木少爷发话了,直上得前来,吧就是一耳光,咚就是一脚,大小葫芦愣是没敢吭声。
已经多次幸免于难了,葫芦兄弟对于小木已经是言听计从了,可这口气咽不下去啊,大葫芦道着:“木少,挨一顿不打紧,可要输一回,你下回就没脸去了。”
这个世界有他既定的规则,谁拳头大,就得听谁说话。
不过碰上小木就该改变一下,他一勾手,把几位都招过来,沿着人行道的拦杆站了一排,小木盯着宾馆大门出口,思忖片刻道着:“来点狠的,打一顿不解决问题。”
“你说咋弄?听你的。”大葫芦道。
“对,狠点。”二葫芦附合,他是很深悔自己没文化的,整人都想不出好招来。
“红姐来。”小木招着,现在该用得上这位曾经也红过的炮姐了,虽然年老色衰了吧,可那么多年的风尘沦落经验,绝对不会老,他问着:“瞧瞧这片,能认出进去开房办事的吗?”
这是老本行了,怎么可能不认识了,红姐扫一眼,便看了个七七八八,她数着:“你们看,对面那个指压按摩的,这个点,他们不敢在店里办事,肯定去开个钟点房快餐……酒店里面肯定有,一般都关在某一间里,有生意才悄悄出来,总台那些人都心知肚明,有男客入住,她们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不过很隐敝,不好找。”
“你有办法找吗?”小木问。
“你想干啥?那没用,你打电话派出所肯定不来,就来了也完事了。”红姐道。
对,干这种事,男的都是快枪手,比派出所出警快多了,小木一愁,小被打的小子倒提供消息了,他小心翼翼道着:“木少,我知道在那儿……就藏在307房间,我往里头塞卡片,一下子出来好几个女的把我堵住了。”
哟,可不,扰乱人家生意了,不得揍成这样。
是这样啊,小木稍稍为难了片刻,他吧唧着嘴,在想什么,红姐说了,木少爷,真没用,你情我愿办那事的,不违法不犯罪又不是多大花费,没人当回事的。
二葫芦看小木像在思考,斥着红姐道着:“你别说话,打乱木少爷思考涅,木少爷这一思考,妙计出来了,比兄弟们撸射的都快。”
这么一赞,那被打得哭丧脸的,噗赤笑了,大葫芦给了老二一巴掌,尼马说话带着逼味呢,很臭很骚懂不?
两人骂着,小木一拍手,有办法了,一勾把众人的附耳上来,草草安排几句,众人听得妙计尽皆凛然,不过一想想特么的被破坏生意,这可是淑可忍,骚不可忍,一个字:干!
大小葫芦和马仔、红姐,不间断地拔着电话,一连十,十连百,尽联系的都是旮旯犄角的烂人。然后这几十上百条信通道终端的人,开始办同一件事:报警!
“喂……喂……110吗,我举报一群坏人,在东海宾馆307溜冰呐……”
“喂喂……110吗,我举报一群坏人,在东海宾馆组团磕药呢……真的,就在307……”
“喂喂……我报案,东海宾馆这儿,有人卖小包呢……真的,我看她就磕多了,在三楼,拉着我不放……”
“喂喂……我要报案……”
“喂喂……”
偏偏站在栏杆处的几位没有动,嫖娼不管,尼马磕药总管吧?
这一招果真狠,不到十分钟,叽喔叽喔就来了三辆警车,呼喇喇下来一群警察,二话不说,冲进去堵门去了,小木一仰头,红姐知趣,迈着小碎步子,贼头贼脑地来探究竟来了。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噔蹬蹬跑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哇哇……坏事了,坏事了……”
“咋啦?”葫芦兄弟问着。
“好像还真磕了,给抓了。”她愕然道着,仿佛是小木的未卜先知把她吓住了似的。
果不其然,一会儿,有警察带了三位女的,扎着手,捂着脸,都乖乖地坐进警车里了,很快,警车驶离,连带宾馆的人也带去不少,估计是回去做笔录去了。
“走。”小木一人当先,要进去了。
“喂喂,木少,你别去,刚捅了人家,别跟咱们拼命。”大葫芦吓了一跳,被小木的胆大折服了,二葫芦也说了:“咱出口气就成了,这仇结深了。”
“瞧你们那点出息,现在恰恰正是他们胆虚的时候,借他一百个胆,他敢动手?”小木不屑道。
红姐不敢进去,小木领着这三位气昂昂进来了,话说这个时候小木一点也不惧,再怎么说,老子还是警察的亲家呢,真急了把申令辰搬出来。
有恃则无恐,四人进了已经乱成一团的酒店大厅,保安们正在疏散看热闹的人,小木早染了一身痞恶脾气,咚声一擂总台,唬着服务员:“叫你们经理,马上滚出来。”
“你……您是……”服务员吓了一跳。
“看不出来吧,我们流氓地痞啊,你们保安把我们兄弟打了,私了还是公了啊。”小木怒问着,已经习惯从别人的惊愕中找到他失去的存在感。
服务员在喊着保安,另一位给经理打着电话,那保安正头疼着呢,又来一拔找事的,赶紧地,往一楼的侧面请,看这架势不对,保安呼喇喇聚过了七八个,已经有人认出被打的那位了,悄悄给带头的附耳说着什么。
小木进到监控的保安室里大马金刀一坐,身后立着两位剽悍的葫芦兄弟,那带头的一听这做这生意的,肯定要小觑几分,他犹犹豫豫坐到了小木对面,试探问着:“什么意思?”
“你说呢,打了我们的人,问我?”小木道。
“就他,往我们这儿塞小广告。”保安带头的不屑道,那言外之意是,打就打了。
“呵呵,兄弟们就找个糊口的小钱,不至于打了人还抢东西吧?再说你们这儿也不是干干净净,铁板一块啊,刚有不也出事了吗?”小木不动声色道。
“是……”保安带头的,狐疑地看着小木问着:“是你们?”
“是啊,明人不做暗事,就是老子干的。”小木斩钉截铁,语带不屑道。
呼拉,保安全塞进来了,堵人的,碰门的,操家伙的,一个个凶相毕露,惊得葫芦兄弟浑身起鸡皮疙瘩,吓住了。
“你……特么的……活得不耐烦了……”带头的恶狠狠地道着,捏着橡胶棍的手青筋暴露,这一晚糗出大了,恐怕饭碗得砸了。
“谁说的,我活得挺滋润的,怕你们,我就不来了……大葫芦,给政民路派出所庞所长打个电话……二葫芦,把瘸哥和马爷约过来,万一今儿个我躺这儿了,你们看着给他们要医药费,赔偿,这些人记住脸,今儿咱们让人家出出气,回头让他们出出血。”小木无动于衷地道着,每每说这些狠话,办这些不要命事的时候,他都有一种莫名的快意。
怪不得说破罐破摔呢,原来摔得越破,摔得越响,那爽感会越强啊。
吓住了,又是搬派出所的名头,又是拿老瘸这个老流氓的牌子,那些个保安有识相的,开始犹豫了,带头的那位手在抖,就是下了不手,对手太有恃无恐,反而让他紧张了。
咚声……小木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气势如虹,眦眉瞪目吼着:
“来啊,朝木爷这儿来一下,怕死你特么是街上的小婊子操的……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敢打我们兄弟?动手啊……动手啊!”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模仿着秃蛋的凶相,或许是经历的原因,他太入戏了,虽然赤手空拳,可仿佛有千钧之力一样,让一个个在他面前的保安都畏缩了,都恐惧了,那如疯如颠的凶相,甚至连葫芦兄弟也吓住了。
这叫气势!
命运触底的纨裤,那股悲愤化作气势,不知不觉中在逆天改命了。
有保安悄悄跑出去报告去了,僵持中众保安谁也不敢上手,有人悄悄告诉带头的那位老瘸的恶名,然后形势急转直下,带头的先跑了,不一会儿带着一位西装革履,戴着眼镜自称酒店经理的,点头哈腰,好话说尽,不便把抢走手机和零钱退回来了,还倒赔了两千块安抚费,那几位才作罢。
“老瘸是谁啊?”经理问保安。
“仓基一带的老痞子。”有社会保安道。
“发卡片的是他的人?”经理又问。
“应该是,他就是开KTV的,手下养的鸡不少。”保安头子道。
那莫名其妙被举报就说得通了,认识派出所的也说得通了,经理气急败坏了,连扇保安两个耳光骂着:“告诉你们别惹这引社会上的流氓,咱们做正当生意的,惹得起吗?就今天的事,我得赔多少……从你们奖金里扣。”
经理怒不可遏地走了,那些两头受气的保安郁闷了,纷纷在想着,去尼马的,惹不起人家赖我们啊。
……
而出去的那一拔又是另一种景像了,毫发无伤地出来,把红姐已经吓得老脸失色了,再一听还要赔偿了,更是惊为天人了。
其实处在底层当炮灰,都有当炮灰的自觉,这种事就捅出来,老瘸都不会出面的,不过是个发卡片的马仔而已,谁也不会为他大动干戈,就即便人被打了,那是白打,被抓了,自己扛了,被砍了,自己挨着吧。而这一次小木突破规则的表现,真正地把几个人都折服了。
“木爷,刚才吓死我了。”大葫芦道,不知觉间,称呼变了。
二葫芦也出了一身冷汗道着:“木爷,以后别整这事了,这些商家真急眼了把咱们捅进去,那得自己蹲啊。”
两兄弟混迹时日也不短了,冷暖自知,所以小木的强出头才显得如此让他们感动。
人渣啊,哥们都是渣,没人拿咱们当人看啊。
小木无所谓地道着:“你得长点眼色,如果咱们报警,这儿根本没动静,那我肯定不敢进去……但一报警,他们这儿就来警察了,那说明了什么?”
这一问,葫芦兄弟不明白了,反而是红姐明白,脱口道着:“说明他们后台没那么硬?”
“对,你们得看大形势,现在反腐风暴多凶,带长字的,连村长都夹起尾巴做人了,何况派出所所长?他们既然没有很硬的后台,那肯定就怕事嘛。”小木解释道,急中生智有时候出来的判断,是奇准的,又特么蒙对一回。
“可万一碰见几个横的,真打起来,咱们不还得吃亏?”二葫芦心有余悸道。
“拿两三千工资的,你指望他们拼命?也就欺负欺负落单的,一见成伙的,他们心是虚的。”小木道,对于那些保安的心态早揣准了,真要群殴,不会趁这种节骨眼,他们比这些无家无业的无产阶级差太远了。
两点分析,出奇制胜,愣是把酒店方给唬住了,小木把拿回来的赔偿,全部塞给那鼻青脸肿的马仔,那孩子不敢要,给硬塞手里了,结果孩子给感动得啥也不说了,拍着胸脯保证了,木爷,明我把几个老乡,都给您召来。
小木有点可怜地看看他,无语。
插曲过后,生意继续,偶而出现小麻烦,小木会带着人雷厉风行的解决,这个操蛋的环境什么人都可能遇到,拿上卡片不给你发,全扔垃圾桶里,甭客气,这种连起码诚实都没有马仔,得揍!
或者每天都可能碰上同样发卡片的竞争对手,这种抢生意的更别客气,也得揍!
甚至有时候碰上很横的招嫖客人,就是不给你路费……算了,这种人不能揍,揍了万一真报警那会毁了生意的,唾他一脸得了。
一晚上唬了两家,打了三架,来回在三所宾馆收了几千块“路费”,眼看着就过午夜了,到零点后生意就结束了,熙攘的街道行人渐少,顶多在夜市里还有即将散去的热闹。
今天赚的不少,鸡头给了五千,三二百收回来路费,有三千多,因为东海宾馆的事,耽误了不少生意,收拾到一起的钱,小木给红姐分了一份,自己拿了一份,剩下的都扔给大葫芦了,回头得交给老瘸。
这些日子挣得可真不少,大葫芦拿着钱都有点动心思了,他眼睛刚骨碌一转,小木就读懂他的意思了,提醒着:“大葫芦,别动歪心眼啊,如实跟瘸哥说。”
“那是,那是。”大葫芦不敢提了,装起来了,二葫芦提醒着:“哎,木爷,我觉得……”
“你觉得咱们都能自立了是不是?”小木道。
“咦?我还没说,你咋就知道?”二葫芦愣了。
“既然我知道,那说明你的智商,还不足以自立。”小木笑道,红姐听得这话,一下子笑喷了,二葫芦却是悻悻道着:“咱们太亏了,人是咱们招的,活是咱们干的,都没用瘸哥的人手,您说,这每天几大千上万的,全交回去,有点心疼啊。”
小木没吭声,笑着问红姐道:“红姐,您说呢?”
“我也觉得有点亏,这单生意,主意是你们想出来的,做也是你们做起来的,瘸哥没干什么啊。”红姐道,在钱面前,人都很难纯洁。
“错!”小木提醒着:“仓基这一带四肢健全的人多了,没理由瘸一条腿的人屹立不倒吧?大葫芦,站队很重要啊,就你们这点底子,瘸哥分分钟灭了你们。”
两人傻笑片刻,不吭声了,默认了。
小木倒有点怀疑,这傻人如果真有心眼,你未必能看透,而且连出台的老婊子都是老瘸安排的,就真有想法,他也不敢造次。
夜宵吃完,众人四散,那辆破车是小木开走的,葫芦兄弟没准又得去哪儿结伴,不是买春就是买醉。一天的结束总是给小木很沉重的疲惫,车开到临时租住地,路边找到了停车位,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临时的家,每每这个孤独的时候,他思绪会莫名地回到以前,但精神却在强制着自己,不要回到从前。
就像下决心洗心革面的人,总忍不住要做点坏事一样。
他现在每天就不干好事,但一闲下来,总忍不住去想特么的那些人间正道。
身体里疲惫可能不单单是肉体,而是精神,是心理,仿佛两个分裂的人格,在纠结,在决择,以前是表面衣冠,内心禽兽。现在颠倒过来了,内心的禽兽跑到表面了,曾经的衣冠也不见了,于是整个内心,完完全全的空了。
他开了铁门,进了这所民居,沿着狭窄的楼梯上楼,在想着以前的种种,即便现在可以尽情地释放心里的阴暗,可却看不到阴霾过后的阳光,他总是迷茫地在想,莫非我心里就是这么阴暗?否则怎么可能在这种阴暗的环境里,过得如此地潇洒。
尽管他不喜欢这种潇洒,就像他不喜欢曾经的无所事事一样。
摸着钥匙开门,黑暗中有动静了,站起来两个人,小木瞟了眼,继续开门,进屋了,两个黑影也跟着进来了。他没有奇怪,留着门让两人进来了。
这个地方,这个时间要来人,不会是地下世界的,而是组织上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