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那听到执鞭人的话后,马上放下手中一切东西,不是为了空出手准备抽签,而是将双手别在身后,低下头后退两步,表示惶恐与抗拒。
秩序之神为了逗自己的女儿安卡拉开心,让她在书签上写上任意一尊陨落神祇的名字。
这个故事,清晰记载在《秩序之光》中。
可黛那清楚,自己不是安卡拉,她只是一个养女,而且她父亲与大祭祀、执鞭人之间,并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正向托孤关系,她早就隐约猜到自己父亲的结局。
再说了,安卡拉的结局,也并不美丽。
大祭祀无视了一旁战战兢兢的黛那,而是看向执鞭人,目光里,透着深邃。
弗登弯着腰,一动不动。
这本是一场极为紧张刺激的考试,但他,却是带着答案来的。
在“确认”卡伦的神子身份后,弗登对这个答案的正确性基本就不抱怀疑了。
只不过,执鞭人不愧是执鞭人,正常人拿了正确答案后就会无法按捺地急着去交卷,他还注重了一下卷面的整洁和格式,做了美化与装扮。
沉默,在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后被大祭祀打破。
“或许,我应该重新认识你了,弗登。”
“跟随您这么久了,要是没有些长进,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大祭祀:“你能看到这一层,我是没想到的。”
弗登:“……”
“我能理解他们的迟疑和畏惧,我知道,他们对我是忠诚的,对秩序也是虔诚的,但我们所面对的,是本纪元未曾出现过的大变局。
他们应该早一点明白,任何的踌躇,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不仅没有退路,甚至连原地站着的资格都不会再被保留。
因为在很早很早以前,我们的前人,就已经代替我们,赌上了一切。
他们将自己当作了赌注,我们,也是赌注的一部分。”
弗登:“……”
执鞭人很想接话,他清楚,按照老大的习惯,这个时候该有人递话配合,可现在,只知道答案却不知道解题原理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
像是在玩猜词游戏,弗登只能根据大祭祀的描述去附和,可一旦附和错了,那结局就凄惨了。
大祭祀拿起雪茄,递给弗登,弗登恭敬地接了过来。
“有些时候,击垮我们的,不是敌人,而是我们自己的胆怯。”
弗登:“是的,勇气很重要。”
“不管敌人多么强大,我们做好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就对了,因为我们并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真的会来,有可能是由我们面对,也有可能,是由我们的下一代面对。
我不希望我们的下一代,到时候会埋怨我们,在这个时候只顾着惊慌失措而不是为他们多添一件武器多存一件物资。
我更相信,我们的下一代人,是有智慧和担当的。”
弗登:“是的,我相信下一代人是有足够勇气的。”
“祂们要是真的强大,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出现回归的征兆,说到底,不过是一群被赶出狗窝的败犬罢了。现在隔着院墙一声声的乱叫,显得自己很厉害似的。”
弗登:“请您放心,我们秩序神教有足够的勇气,将他们永远阻拦在外面。”
大祭祀将一沓书签丢到了茶几上,对黛那说道:
“在这里抽,没人看见,也就没意思了,等时候到了举办个公开的宴会,你来抽吧。”
黛那本能地想摇头拒绝,却又被一股更深入骨髓的本能驱使点头:
“好的,大祭祀。”
大祭祀笑了笑,说道:“听说,你把那个卡伦立做你的接班人了,还把克雷德他们几个喊去给你做了见证?”
弗登心里长舒一口气,换话题了,自己终于不用继续在“勇气”这个安全词汇上面来回咀嚼了。
“是的,我向您报备过,您说的,他是小弗登。”
“呵呵呵,但我没想到你做得这么着急,怎么,你体内的寒毒,没办法控制了么?”
弗登低下头,没有确认也没有否认,而是道:“请您放心,不会耽误工作的。”
“可惜了,他有未婚妻了,要不然我们的黛那……”
黛那适时羞红了脸。
大祭祀像是故意逗趣地问道:“看得上的,是吧?”
当他想和你保持距离时,你就不能亲昵;当他想体验父女亲情时,你需要及时作出回应。
他身边的所有人,都需要配合他的感受、喜好,没人能影响到他,只有他能影响别人。
黛那抿了抿嘴,说道:“确实是喜欢的,长得很好看,又很有能力,就是……”
“就是什么?”
黛那本想说,就是不懂得体贴人。
可她又意识到不能这么回话,否则会让大祭祀听出来是在影射他。
虽然在黛那眼里,卡伦和大祭祀真的很像,他们都会待你很是和煦,尤其是卡伦为人处事十分得体,可就在不知不觉间,你的任何行为,都开始配合他的生活与工作喜好。
“……就是遇到晚了。”
“哈哈哈,你呀你,人家既然有婚约了,就算了,婚约对象是哪一家来着?”
弗登马上回答道:“是约克城大区的一家没落小家族。”
“本教的?”
“不,是家族信仰体系。”
“哦,那就是以前帮过他,是么?”
“是的,那个家族想让卡伦当家主的。”
“呵呵,倒是有个好眼光啊,算了,这个就不要破坏了,对他的名声不好,而且落魄小家族的姻亲,对现在的他来说,很合适。
真要是娶了哪个大家族的女人,或者和咱们黛那在一起了,神殿那边,怕是要连夜将他从名单上剔除掉了,这多不好。”
“神殿那边,正在准备着重接触他,因为他们今天刚刚接触了我。”
“是因为你的举措么?”
“是的。应该是我的举动,调高了神殿对卡伦的认知比重。”
“随它去吧,已经把神殿压下去了,总不能连叫唤几下的权力都不给它们,那些神殿长老们,也是要面子的,该哄还是得哄,反正,它们也挺好哄的。”
“我会叮嘱他的。”
“没这个必要,顺其自然吧。”
“是,大祭祀。”
“好了,你们都退下去吧,我一个人再安静看会儿书。”
执鞭人和黛那起身告退。
这个环流中间区域,只剩下诺顿一个人坐在那里。
他拿起了那本先前倒扣下去的小说,翻了一页,刚看了一会儿,办公神殿中央区域的路径灯带全部熄灭,今日大祭祀的办公结束。
大祭祀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到了环流区域,走到诺顿面前,端起酒杯,自己给自己倒上,喝了一口。
诺顿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大祭祀”。
大祭祀轻轻摇晃着酒杯,说道:“诺顿,你的挣扎,都是徒劳的。”
诺顿不以为意:“如果真是徒劳的,那就应该是我站着,你坐着。”
“我是办公坐久了,累了,想站一会儿。”
“你随意。”诺顿又翻了一页。
“你是否好奇,无论你如何镇压,采取何种极端的手段,都无法抑制住我在你体内的不断增涨?”
“不好奇,你是神,是伟大尊贵的提拉努斯大人,任何奇妙不可能的事情,发生在你这里,我都觉得很正常。”
“那你为什么还要反抗?”
“你是提拉努斯大人,又并不影响我叫诺顿。”
诺顿合上了书,拿起雪茄,吸了一口后,缓缓吐出烟圈,二人之间被烟雾阻隔,视线出现了模糊,仿佛对面那位不再是自己的模样,而是壁画中的尊容。
大祭祀说道:“伟大的主,要归来了。”
“我尊称祂为伟大的主,但我更认为,伟大的主,应该回到他原本该在的位置。”
“我主,累了。”
“他是伟大的,怎么能累呢?”
“这是纪元的必然进程。”
“我只知道,这世上,从未有什么事是必然的,如果纪元真有这种被既定好的规则,那么上上上个纪元中,永恒之神就不会失落;上个纪元中,光明之神就不会陨落;这个纪元里,诸神就不会不出。
你们口中的必然,不就是仗着自己强大,可以更容易地造就出自己想要的结果么?”
“诸神归来,已经无法阻挡了,诺顿,你难道真的想带领一个没有神的秩序神教去迎战重新拥有神祇坐镇的教会圈么?”
“我相信我能办得到,我也相信秩序神教,相信秩序,能办得到。”
“结果呢?”
“理想主义者,往往不太在乎结果。”
“诺顿,你会带着秩序神教,重走光明的老路,几千年后,你就是秩序历史上的疯祭祀。”
“你居然知道一千年前的事,看来,你早已读取了我的记忆。”
“诺顿,是我选中的你。”
“谢谢,我一直为自己能被您挑中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我们,本可以拥有一个极好的局面,诸神归来的序幕拉开,我主必然是第一归来神,因为我主距离这个纪元,最近。
由你担任神教的大祭祀,我甚至可以为你做辅助,我们一起将所有准备工作做好,等到我主归来时,这个世界,这个纪元,依旧必须遵守秩序的条例。”
诺顿叹了口气,感慨道:“可是,这么干净的一个纪元,为什么要把它弄脏呢。”
“这就是我无法理解你的地方,诺顿。”
“这很正常,因为你是提拉努斯,又不是提拉努斯,你只是提拉努斯大人的一部分,你是残破的,欠缺的,你的降临,只是为了提醒我教提前做好准备而已。
如果是真正的提拉努斯大人降临,我想,他会明白我的。
因为我相信,
亲手创建秩序神教,亲自写下《秩序之光》的提拉努斯大人,肯定也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他和他的同伴吧,那些大人们,包括我主,当年也是,你们,是一群理想主义者。”
“哦,是么……”
“是的。”
“那并不影响你现在释放我出来,我可以帮你把准备工作做得更好。”
诺顿放下了手中的书,后背向后,抵靠在沙发上。
大祭祀再次说道:“我们的矛盾只是在方法和过程上,但我们想要的结果,是一致的。”
“一致的么?提拉努斯大人,你知道,理想主义者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你可以说出你的答案。”
“最怕的是……变质。”
大祭祀沉默了。
诺顿继续道:“我们所期待的结果,真的是一样的么?我可不敢这么认为,为什么要偷偷降临在我的身上,为什么没有在一开始,就通知教会。
是啊,教会普遍不希望神子过于靠近权力核心,但你的身份不一样啊,你可是提拉努斯,你将带来最直接的诸神归来预言,你将引领着秩序神教最早做好准备,接引我们伟大的主归来。
我不太喜欢我们的秩序神殿,它那里,聚集着在我眼里太多的腐朽与傲慢,但连我都无法否认,我们的神殿,在这种问题上,它是能分得清楚主次的;
教廷,以及教廷各派系,在这种情况面前,我想他们也是能放下成见,主动进行归附与配合的。
总之,如果你提拉努斯以正常方式降临的话,我教本来可以有几十年的时间来做切实的提前准备!
提拉努斯大人,
你……以及你们,真的不恨我主么?
现在的你们,
到底是想要保护我秩序神教,
还是说,
第一个想看到它灭亡的,就是你们?”
大祭祀没有说话,他左右看了看,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拍了拍额头,问道:“所以,我刚刚是迷失了么,他的影响,越来越重了,可以操控分身了。”
“嗯。”
“现在呢?”大祭祀问道。
“看看能不能追溯到,你自杀吧。”
“好的。”大祭祀将手放在身前,下一刻,直接刺入自己的胸膛,开始绞杀体内的生机,“你要多注意点身体。”
“我会的。”
“那就再见了。”
“再见。”
大祭祀自杀了,他的身体开始消散,但就在这片消散的区域里,忽然出现了一个黑洞,黑洞中倒映出了一片漆黑到令人绝望的空间。
诺顿直起后背,身子前倾,看向那里。
当他的目光和那片漆黑的倒映产生接触时,他的身上出现了一团火焰,正在对他进行灼烧。
诺顿从茶几下面,取出一个盒子,将盒子打开后,从里面依次拿出一枚徽章,一个铃铛,以及一根箭头。
这是三件灵魂系神器,不具备器灵存在,无比干净。
身为秩序神教的大祭祀,这点特权还是有的。
此时,三件神器被复苏,形成了三道色泽将诺顿防护住。
可即使如此,三件神器都开始了剧烈的颤抖。
没有器灵的神器,终究没办法发挥出它们全部的力量,而自己要看的画面,本就是不被允许的禁忌。
终于,在漆黑之中,出现了不属于这个环境的存在。
是一座巨大的银色十字架,一个人,双臂被钉在上面,身体自然垂摆。
诺顿站起身,自他头顶,出现了一轮闭合的眼睛。
“秩序之眼……”
当眼睛睁开时,画面中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变得清晰起来。
直视神的压力,出现在了诺顿身上,但他依旧稳稳地站在那里。
虽然不可直视神,但不管他接受与否,他都是提拉努斯神子的身份。
他看见了鲜血在滴落,汇聚成绝望的一滩;
他看见枯萎的神躯上,遍布着可怖的龟裂;
他看见凋谢的神格里,全都是虫蛀的细孔;
他感受到了无尽的荒凉与绝望。
“滴答……滴答……”
一缕缕鲜血,自诺顿眼角滴落。
但他的嘴角,却难以克制地扬起了弧度。
这是提拉努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提拉努斯。
谁能想到,秩序神教的创建者,竟然被维持着这种酷刑,长达一个纪元!
除了秩序之神外,他是秩序神教内留下壁画最多的神祇,更是被大部分秩序信徒认为,本教的第一分支神。
这就是本教第一分支神的下场……这就是他的现状。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诺顿笑了起来,他眼角里流出的鲜血越来越多,灵魂也正在承受着被消融的代价,但他尽可能地想要将这个画面给维系得久一点。
身为秩序神教的大祭祀,身为提拉努斯的传承者,在这个画面面前,他没有感到心寒不解愤怒和委屈,他感到了畅快,甚至是,进一步加深了他对秩序之神的虔诚。
你说,你想要创建一个你想要的新世界,我看见了,你把那些追随你的神,都做成了祭品。
原本,诺顿认为自己信仰的是秩序,而不是神,现在,他想要赞美神。
“赞美我主,赞美……伟大的秩序之神。”
诺顿双臂交叉,行赞美礼。
身前的黑洞,终于无法继续维系。
在黑洞消散前的一刹那,
被钉在巨大威严十字架上的提拉努斯,猛地抬起头,他不再是神教壁画中睿智冷静的象征,此时的他,双眸泛红,神情狰狞,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
“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