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岚洲,或者说,此刻单纯意义上的岚洲已经要抹去海外这个名号了,这一座远离九洲其他八洲的大洲,眼下已经无比地靠近东澜景洲,此刻岚洲上的居民已经能够看得到那一座冲天而起的祖脉泰山,察觉到远处浩瀚的战斗,余波尽数都被足以拉扯大洲前行的古鳌抵挡。
一路来此。
古鳌本身气力不提,更有因果相还,有着九洲其他八洲对于这最后一洲地脉权柄的吸引和拉扯,所以才能够不过半夜的时间,就将这岚洲生灵尽数带回来,海水翻腾,岚洲周围已经尽数血色。
诸多百姓都已经回去自己的屋子里,心中恐惧。
尽管知道面对着这样的冲突,自己的屋子也没有什么用处。
但是家这个名字总还是会给他们心中一种安全感。
而古鳌和剑僧已经满身鲜血。
古鳌是最被针对的。
而剑僧身上灰衣僧袍也处处皆是裂痕,处处鲜血。
一路闯到此处。
剑僧已经彻底将杀戒破了个干净,有五宗弟子阻拦,杀;有神魔挡道,杀;乃至于那些寻常的岚洲修士,若利欲贪心,欲要阻拦者,同样出剑斩杀,毫不留情,诸多因果杀孽,一肩承担,剑僧双目却如那出鞘剑,一片平静,再无波澜。
但是终究再无法前行。
前面,火神虽然和另外两位在上空处厮杀,但是却留下了灼热的气机,而在天地之间密密麻麻,尽数都是那来自于苍天幕后的属下,还有秋冬肃杀二神,有木神的属神率领,在他们抵达此处的时候,布下了层层防御。
放眼望去,尽数皆是兵将。
一步之差。
便是生死相隔。
焱天华在空中喘着粗气,他面对着那足以将他杀死千万遍的对手,身躯都有些僵硬,那剑僧突然对着他招手,道一声过来,焱天华看了看那诸多的神魔,修士,一咬牙,大不了一死,然后就靠近过去,也站在古鳌背上。
剑僧笑着问他,嗓音温和,道:
“你害怕吗?”
焱天华想要骂他一句你害死老子了,骂他一声去你娘的和尚,可是临到此刻,心中却异样地平静,先前的那些恐惧不知为何竟然沉了下去,他双手合十,只是道:
“阿弥陀佛。”
他道:“你说要带我步行走遍九洲,还不曾走完。”
剑僧哈哈大笑。
前面冬神怒喝:
“放肆!!!”
寒风凛冽,冻毙神魂。
剑僧一手持剑,口诵佛号,金色佛光升起,生生抵御住那冰冷肃杀的气机,然后在焱天华走上前来,打算和他并肩决死的时候,突然以肩膀猛然一撞自己弟子的胸膛,直接将焱天华震出古鳌背部。
焱天华倒飞出去,神色骤变,道:
“你做什么!”
他下意识朝着古鳌上僧人伸出手,然后控制身躯重新回去。
剑僧头也不回,手中剑鞘猛然一挥,手结佛印,按在剑鞘之上,佛光炸裂,那把背负在后的剑鞘直接飞出,带着古鳌的灰色僧袍,撞击在了焱天华的丹田,将其直接带着洞穿岚洲上空,往越来越远处飞出。
“死秃驴!!”
焱天华目眦欲裂,只能看到那熟悉背影。
剑僧手中有剑无鞘,并不回头,往日剑出鞘剑回鞘,终究有出有回。
现在不然。
剑鞘还,人留。
“阿弥陀佛。”
剑僧阿修罗神色平静,面对那堪称死局的一步,盘腿坐在古鳌的背上,那把佛道神剑就这样放在膝盖上,垂眸,轻声道:“当时候下山的时候,是师弟你送我的,我说要破戒,而今最后一程了,师弟,你我一同上路吧。”
“你且往前,师兄还有最后一剑。”
僧人抬手拂过剑刃,金色鲜血留下,双目微阖。
我以双足丈量九洲天地。
我见众生。
这一剑,名为众生。
古鳌低沉回应,踏入前方死局,岚洲之中三天帝,众生无恙,他自可以放心往前,口中低声诵唱金刚经。
倒驾慈航,我见众生。
无边沉沦,佛剑渡航。
剑僧神色平静,一双煞气纵横的剑眉此刻低垂,竟然说不出的祥和安宁,双手合十,膝上佛剑低沉嗡鸣,亮起一道道佛光,沾染杀劫因果,竟似是越发光明正大。
“阿弥陀佛。”
……
天地因果气象纠缠,浩瀚无穷,极西之地的僧人只是面壁而坐,他的前面就是那一颗菩提树,双目死死地闭住,不去动心动念,其他的和尚沙弥都好奇看着那位师祖,不知他在思考什么,也不敢上来打扰。
僧人手中一串佛珠,缓缓拨动。
他不能阻止弟子的行为,更无法替代古鳌去将岚洲重新带回去,这是古鳌的因果,而见众生而后拔剑,是剑僧的道路,他担心自己只要去了,会忍不住想要阻止他们,理智让他呆在这里,以免横生变故枝节。
毕竟因果便是如此玄妙,大道气数浩瀚。
可能换一个人去,结果就会大相径庭。
和众生相关,哪怕是他也不能去赌,不敢去赌。
于是只能一遍遍念着佛经,哪怕他自己知道,佛经只是传递些道理,并没有什么保佑的功效,毕竟他现在也只能念诵佛经,没准有用呢对不对,他有时候会好奇为什么不见佛祖音讯,一开始诞生的时候,他脑海中那些记忆真实不虚,可是伴随着自身逐渐开悟,那些记忆反倒是有些模糊感,他自己并不在意这些。
佛经的道理不虚,自己所见的万物不虚,已经足够了。
和尚就该去参佛,去渡生,传授佛经的道理,然后去教小和尚。
小和尚再去参佛,渡生,然后再教更小的和尚。
说起小和尚,自己教的那两个都是榆木疙瘩似的,一个走的渡生斩罪的路数,修剑就修剑,剑斩心魔不也很好,但是渡生斩罪,杀众生担因果,那哪里能得了好处去?他真担心自己的徒弟最后不得善终,才让他去行走九洲看看众生去。
另外一个雕刻佛像,本来明悟了,偏偏每次都故意雕的不好。
然后被自己一巴掌一个拍烂,还傻笑。
嘿,还以为自己不知道,那小和尚就是不想要下山……
当日放他下山,是对是错啊,会不会,真的错了。
僧人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然后怔怔地出神,口里心里的佛经也就停了下来,只是手指还是在下意识地拨动佛珠,心神安静下来,拨动佛珠的动作也就轻柔地多了,可是不知怎么的,转动的佛珠突然一轻。
叮叮当当如琴音。
僧人低下头。
手中古鳌亲自给他作的佛珠手串散乱了满地,这佛珠还是那阿修罗在上面刻了阿弥陀佛这些文字,僧人一直带在手上,现在那一颗颗珠子都顺着山的缝隙落了下去,如同梦幻泡影,再找不着。
他手中只剩下一根鲜红的串,还有一个珠子。
珠子上是个佛字。
僧人眼底是佛陀,我是佛陀。
他瞪大眼睛,僵硬许久,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才是这一方天地佛祖的僧人呢喃,也不知心中是何等的复杂,正在此刻自东方一道血色长虹疯狂掠来,僧人转头,看到一名穿着僧衣的男子发了疯一般往西而来。
速度一稍慢,便抬手重重砸在心口,喷出精血。
血遁这样的禁术,一切生灵都要付出足够的代价,即便是神魔。
也只有血遁才能够在足够的时间赶到,自东澜景洲离开之后疯狂往西方赶路的焱天华一眼就看到了那缓缓起身的僧人,踉跄地坠地,周围的和尚沙弥也有五宗弟子神魔,认得出这位原本嚣张霸道的神魔,一时无言。
焱天华却不在乎这样眼光。
他踉跄往前,怀中抱着僧衣和剑鞘,嘴角不断流出鲜血,落在僧袍剑鞘上。
看着那起身的僧人,张了张口,不知为何,心绪激荡,说不出话,只是双目通红不断流泪,只留了一个佛字佛珠在掌心的僧人伸出手,轻轻搭在焱天华的肩膀。
轰然暴响。
整个极西之地都仿佛震颤一次,晨钟暮鼓之音响彻,焱天华更是被震得张口吐出鲜血,却仿佛真的回过神来,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在地,双目流泪,声音里哽咽地听不出原本的模样:
“师祖,救救师父……”
“求你了,师祖。”
“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神魔双目几乎要流出血泪,也仿佛只知道说这样的话。
僧人伸出手,按在焱天华的头顶。
佛光闪过,这生生燃尽一半精血,纯粹以血遁赶路的神魔方才昏迷,僧人抱着他,将他交给了另外一位五宗出身的韩兴怀,轻声道:“情绪激荡,伤了神魂,再加上血遁赶路,精血有亏,终究是动了根基,带他下去修养。”
韩兴怀点了点头,接过焱天华。
他无法想象,自己这位原本的同僚经历了什么,会变成这样。
当他们下山之后,这山顶上就只剩下了那开此世之先河的僧人,他看着有些旧了的灰色僧衣,还有那一把剑鞘,已经知道自己的弟子已经做到了他们当做的事情,僧人最后念诵了一次金刚经,将那沾染鲜血的灰色僧衣穿在身上。
然后提起剑鞘。
弯腰,将掌心中佛字佛珠轻轻放在菩提树前,然后单手竖立胸前,轻声道:
“不做佛了。”
此世的菩提因他而开,今日他说此生不再做佛陀。
转身。
穿着染血僧袍,持剑,下山。
佛陀坠因果,佛祖坠因果!
东行!
声势若奔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