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迷梦。
西琳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日子,那个自己作为崩坏……或者说世界意志的使徒而存在着的日子。自己作为神之指掌中的第二位被选中,被赐予绝强的力量而从死亡之中复活,并对一颗星球上的文明予以肃清。
然后,自己在战争中迎来了败北与凋亡。
覆灭并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因为那时候的自己太过幼稚,太过狭隘,无论是知识的储备量还是为人处世的经验都太过稀缺——以纯粹的力量而言自己很强,比当时那整个世界中最强大的战士还要强出许多。但若是将计谋和策略视作一个参数而计入战力,那么自己的真正实力也不过就是尔尔。
所以自己输了,输了而且死了。自己的死亡不过是因为不成熟,傲慢自大,与敌手的智谋相互交叠所引导而成的必然结论。自己或许愤怒,或许憎恨,或许不甘。但无论如何,自己在败亡之时心中决计没有绝望。
未有绝望之人,如何能够进入主神空间?
很显然那是不可能的,自己在死前的那一瞬根本就不够资格进入主神空间。而事实上自己也并未在那时候从世界中脱离——那是自己内心之中不曾透露给任何人的最大秘密,自己沉眠于死渊之中,于虚无之中飘荡。然后在那冥冥的有无之间,世界的真实便于已死之人的双眸之中显现。
原来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西琳的诞生,西琳的灭亡,西琳的敌人,西琳的朋友。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世界是一个一成不变的剧本,文明兴起,衰落。发展,跃升。然后在即将触及星空之时又在崩坏的意志下化作尘土。凡人大可反抗,大可挣扎,然而结局却不会有任何改变。新的纪元会取代旧的纪元,但故事却始终只会是那个故事。
只是星球之上的纪元轮回吗?不,并不是这样的。或许有智者能够观测到星球之上纪元的更迭。然而在纪元的更迭之外,却隐藏着更加可怕的真相。
宇宙的命运早在一开始就已经被决定好了。于死渊之中,名为西琳的女孩观测到的实际上是自己的前世,前世的前世,前世的前世的前世……然而无论往前倒推多少世,西琳的前世都只是西琳。作为孤儿的西琳,作为试验体的西琳,作为第二律者的西琳,作为败亡之尸骸的西琳。
无数次的,有着名为西琳的女孩会于战乱之中诞生。无数次的,名为西琳的女孩会成为实验的容器。无数次的,名为西琳的女孩会在死亡与生命的变转之间成为神的使徒。无数次的,名为西琳的女孩会在代行神权之时迎来败北。
整个世界就像是一部录制好了的电影。固定的开头,固定的结尾,固定的发展,固定的情节。无论是名为西琳的女孩也好,作为女孩敌人的女武神们也好,在战乱之中挣扎求存的凡人们与崩坏兽们也好,还是作为在幕后操纵着一切的崩坏意志也好。所有的一切反抗与挣扎,交锋与对抗,都只不过是一场水月镜花。因为所有的事情都会在一个固定的时间点迎来开始,然后又在某个规划好的时间点上抵达结束。
开始的时间点是在一个古代文明的末期,崩坏的使徒与这个文明中的智者交战。而在此之前什么都没有。不存在历史,不存在过去,不存在宇宙的诞生与发展——人们可以通过某些手段观测到远古的历史,但那些历史实际上并不存在。一切都正如中州队在这个宇宙中的地球上所做的那般,世界在那个古代文明的末路到来前的五分钟只是一片虚无。
结束的时间点是西琳所在的那个文明被终焉律者所毁灭之后。不会快一点,也不会慢一点。而在那之后一切都会结束,所有的物质,能量,时间,空间,都会还原。回返到开始的那个时间点的状态。
有时候命运会有所改变,或许是一个或者几个穿越者的降临,或许是一个或者几个原住民的觉醒。被选定的剧本会因此有了些许微妙的变更。或许崩坏会被击退,或许世界提前迎来凋亡。或许包括那一世的西琳在内所有的重要角色都被从天而降的穿越者给掠走,但是到了最后,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世界依旧会重启,已经发生的事情终究会再发生一次。被带离世界的角色不过是有着相同记忆和面貌的虚假空壳。而在死渊之中,作为土著觉醒者中的一员,西琳将这重复的人偶剧看了一遍又一遍。
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一亿次?死渊中的记忆无法被轻易带出,而每次在固定的剧本之中迎来死亡,西琳都会在抵达这旧地的时日重拾过往的体验。
于是她终于绝望了,于死渊之中,以无存之姿舍弃了一切希望。
然后,她便于绝望之中抵达主神空间。
直到现在为止西琳都不清楚自己在那死渊之中到底看到的到底是一个宇宙的不断重复,还是诸多相似世界线的来回重叠——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当她成为轮回者之后,这曾经沉重的过去便也随之变得轻盈。
因为她重新回了一趟她的母世界,并用轮回者的手段证明了自己并不是被复写的伪物——毫无疑问,若这永劫的循环幕后有着操纵者,那么这操纵者的权柄必然处于主神之下。被主神从这个世界中带走的西琳是真正的西琳。而身为主神的获选者的她,有着让这永恒循环的剧本坏毁的权柄。
她破坏掉了崩坏世界的剧情,将所有写定的事物全数打乱,并在其中插入了自己原创的独特剧本——无论是月落还是模因病毒都不是崩坏世界剧本中的应有之物。而当她如愿以偿的破坏掉了一切之后,她在漫长的等待中获得了自己所期望着的那个结局。
没有终焉律者了,世界不会迎来灭亡,不会重启,不会循环。自己世界中的那些朋友与敌人都在这一刻迎来了彻底的解放。
西琳隐藏了这个秘密,将它牢牢地藏在了自己的心底——这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当她做了那件事之后,她便发现自己的运气有了微妙的变化。即便有着主神的庇护,自己在降临其它的世界上时也会迎来世界的憎恨。好的事情会变坏,坏的事情会变得更坏。自己所制定的计划总是会无缘无故的出现漏子,而自己就算不制定计划,漏子也会找到自己头上。
倒霉鬼有自己一个就够了,没有必要让其它人也遭遇这等噩运。或许等到自己的同伴晋升到某个不再需要畏惧这份憎恨的层次——比如基因锁四阶中高段时,自己大概便可以将这些讯息共享给他们。但在那之前,一切还是保持隐秘比较合适。
啊,没错,保持隐秘。
将记忆存入心底,加以封禁,上上重重枷锁以杜绝其泄露的可能。甚至于就连封印它的方式都被想办法刻意遗忘。让一切都如同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般地回归虚无之中。可是为什么……
【我会将这些事情想起来呢?】
西琳睁开眼睛,感受着身下床铺的柔软和身边不远处那依偎在自己腿边的娇小躯壳中所散发出的微热气息。思维一再地陷入停滞。
她其实知道答案,自己之所以会想起这些东西,是因为自己在无意之间触碰到了某个自己早已遗忘掉的被设定好的触媒,而那触媒的本体,最有可能的便是两个物件——一个是嫦娥,另一个,则是自己身边的这位少女。
德丽莎·阿波卡利斯的复制体,克隆的克隆,代号为A-872的实验体。她作为道具而被制造出来,作为道具而被囚禁在箱庭之中,作为道具而被创造者随意支使利用,作为道具而默默无闻地在历史之中凋亡。
西琳知道她,是因为在某一次的轮回,或者某一条世界线中西琳曾经和这位代号为A-872,又名月下初拥的实验道具有过相当深层的交集。她在作为第二律者时的对一次对敌对势力基地的攻打中发现了这位道具女孩,而同为实验体的命运让她选择在少女反抗时留她一命。
那真是一场奇迹一般的相遇,两个有着类似命运的实验体在战乱之中相遇,相知,相伴,从互不了解的陌生到渐渐熟稔的亲密,从胜者与俘虏的立场逐渐转变为公主与骑士的关联。那一世的西琳因为有了陪伴者而放缓了对人类文明的战争,然而到了最后,迎来的却还是同样的结局。
勇士们攻破了公主的城塞,将公主解体制成武器,将骑士洗脑变成道具。无论是那一世的西琳还是那一世的A-872都没能够逃脱剧本之中已经写好的结局。而等到下一个纪元开始的时候,这奇迹般的会面便再也没有过第二次重复。
奇迹之所以是奇迹,正是因为奇迹无法复制。而这无法复制的仅此一次的奇迹,在那亿万次的循环之中是如此的不起眼。
然而西琳却在这个世界中记起了这份早已被遗忘的奇迹。
【你不是她。】
西琳很确定,在那一次败亡的轮回之中,那一世的自己,或者自己的空壳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外来者给强行带走。所以那一世的A-872不会是沉迷于角色扮演的嫦娥。而出现在这里的这位白发少女也不会是那位曾经守护过公主的骑士。
她轻轻伸出手,触碰那在梦中呢喃着的少女的脸颊。柔嫩的触感令她心醉,微热的呼吸让她的手心微微发痒。
【你也不是嫦娥。】
她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在这个世界中遇见这个同样有着德丽莎·阿波卡利斯之名,但却又承载着血裔之躯的少女的。那还是在两年前的一个早上,准确来说便是世界重构后再度投入运作的那一天。自己在大地之上漫无目的的巡游之时巧之又巧地来到了和母世界的那一处隐秘基地相同的位置,然后,自己便在那因世界重构而化作海滨的沙滩之上,捡到了这个昏迷在海边的少女。
少女并不是没有缘由地出现在这座沙滩上的,她有详尽的来历,有父母,有家庭——她是西欧地区的一个小家族的独女,在幼年时因为接触到了有翼之民的遗留造物而触发了某种基因上的变异。头发变白,眼眸变红,渴求鲜血——西琳甚至动用了自己的权限回溯到了世界推演的那段相应记录之中。并且亲眼验证了这个女孩变化是纯粹的自然推演。
——一朵相似而又不同的花,理论上应当是这个样子。
然而西琳却鬼使神差地留下了她,并且在她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前提下带着她在这个重构了的地球上生活了两年。
两年,对于轮回者来说算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然而对西琳而言,她却觉得这短暂得简直就只有两天。在这段不短的日子中她将自己作为轮回者所需要承担的责任全数推给手工搓出的智能AI。自己的本体则带着少女周游了整个世界。
过去的某一世的第二律者西琳曾经有过类似的愿望,而她如今将其在此完成。
她不清楚这有何意义——明明不是同一个人,明明只是一朵相似而又不同的花,她却带着她做遍了一切在过去想做而又未能够去做的事。她曾经尝试过停下自己的脚步从这无用的举动之中离脱。但每一次,将要离去时却抬不起要踏出的脚。
【或许我早已迷醉其中了吧。】——西琳如是想到,而她很快就在数次失败的离脱尝试后放弃了思考的必要,连想都不再去想。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现在,即便是提起心思去思考也已然变得毫无意义。
她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微微下滑,在触碰到少女的肩胛时却又微微一停。
因为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敲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