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 重新回到文明世界。
董菡看到他们安然无恙把人送回来,悬着的心才放下:“吓死我了,我一直听说这片林子里Z县的警察都不敢随便去,没有熟人带路, 进去了根本出不来。”
她一边说, 一边观察着马小敏的状况,她的精神看起来不大好, 但人囫囵着出来已经是万幸。
“你记得我吗?”董菡凝视她的双眼, “我是董菡。”
“我记得, 董老师。”马小敏嘴唇干裂,可还是挤出笑来。
董菡轻声道:“好孩子, 你愿意跟我去医院看看吗?”
“徐警官已经和我说了。”马小敏握着拳头, 眼中闪烁着惊人的亮光,“我愿意。”
董菡在这个小女孩身上看到了莫大的勇气:“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大仙会陪着我吗?”马小敏对鱼丽有说不出道不明的依赖。
鱼丽想了想:“可以, 我有一个条件。”
马小敏眨了眨眼:“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不是黄大仙。”鱼丽纠正她,“我是神仙姐姐。”
裴瑾:“噗——”最近是不是看到《天龙八部》了?神仙姐姐都出来了,他很服气。
马小敏用一种“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宠溺眼光看着她:“我明白了, 神仙姐姐。”
大仙肯定是不愿意被人知道自己的原型, 唉,黄鼠狼毕竟不好看嘛。
鱼丽瞪着裴瑾,他极有眼色, 立刻说:“我开车送你们去医院。”
医院里为马小敏检查的是一位法医,董菡担心在警局会引起马小敏的不适,特地请了这位年轻女法医到医院来扮作医生为她检查。
那个法医已经连续熬了两个通宵, 烈日炎炎,她的制服背后汗湿一片,鼻梁额角全是油光,她与男友有约,也有同事可以代劳,可是一听事情始末,立即说:“你不合适,我去。”
到了医院,她向熟悉的朋友借一件白大褂披上,扶着马小敏的肩膀:“不要怕,是很普通的检查。”
马小敏点点头。
到了隐蔽的房间里,她脱掉衣裳接受检查,家庭贫困,14岁的女孩仍然像是没发育的女童,身材似四季豆,可身上青青紫紫,全是伤口。
法医轻手轻脚为她检查身体,平日里,她的解剖刀为死者伸冤,可偶尔,她也需要为活人说话。
“好了。”她替马小敏穿好衣服,从口袋里递了一颗巧克力给她,“你很勇敢,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孩。”
马小敏还有些羞涩:“谢谢医生。”
“你会好的。”她温柔地拥抱她,“坏人一定会接受惩罚。”
她知道依据职业道德,她不该说这样感性的话,可是,女人要痛惜女人,女人才最明白做女人的苦。
她替马小敏做完检查,跌坐在医院的不锈钢椅子里,疲倦地撑住头,突然,有人递给她一罐冰可乐,她抬起头,看见一个标致的美人,只可惜脸上一块伤疤,让她想起了新白里的胡媚娘。
美人微微侧着头:“你是法医,法医在古代叫仵作,对吗?”
“是。”她打开易拉罐,猛地灌了几口,冰凉的碳酸饮料让她精神一震。
她似是好奇:“为什么选这个职业?”
“我愿意为死者伸冤。”
“你不怕死人吗?”
“活人更可怕。”
美人似乎得到了答案,满意地离开了。
过了会儿,有个年轻男人走过来,提了一兜食物,三明治汉堡和鸡肉卷,分给大家吃,他递给她一个三明治:“冒犯了,我女朋友……”顿了顿,他才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想知道自己以后可以做什么。”
法医笑了:“我不介意。”她看得出那个小美人并不是觉得女性不该当法医,她是真的疑惑。
这没什么,她是Z县本地人,小学时在作文里写,我长大以后要当科学家,被老师表扬,可到了高中,一次测试考差,大人们便说,女孩子就是不如男孩聪明,女孩子读理科比不过男生,男生小时候成绩差是因为不用功……她不甘心,发愤图强,考上数一数二的医学院。
然而,大人们并不觉得她这样有什么意义,他们开始关心她有没有对象,什么时候结婚,快三十岁了,再不结婚就完了,要不值钱了。
她依照父母的安排相了亲,有一个固定男友。
噢,男友。
她掏出手机,看到他发来的微信:[你是不是忘了今天约好和我爸妈一起吃饭?工作真的比家庭还要重要吗?]
她回复:[是]
[我不嫌弃你整天对着死人,可是,我也不能忍受妻子常年不在家,你是个女人,你应该以家庭为重]
[你知道我做不到]
[那么,我们分手吧]
[好]
她仰起头来,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可心里如释重负,呵,这样也好,人生在世,总有比结婚生子更有意义的事,不是吗?
鱼丽远远看着,又疑惑:“她不开心。”
“这世间仍然对女性不够友好。”裴瑾握着她瘦弱的肩膀,“不管你以后选择做什么事,我都会支持你。”
鱼丽习惯性与他抬杠:“做坏事呢?”
“尽量不让你做出这种选择。”裴瑾笑。
鱼丽有点感慨:“她们各个都比我出色,唯独我这一次,运气比她们好,我有你。”
裴瑾温言道:“别把全天下男人都看成乌鸦,她们总也会找到合适自己的人。”
鱼丽微笑:“你妄自菲薄,像你这样的男人要是多,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对你念念不忘。”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裴瑾应对自如。
“你放心,我不吃醋。”鱼丽把手按在他胸口,靠在他身上,轻轻道,“我有点可怜她们,也可怜你。”
可怜她们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可怜他不敢交付一颗真心。
长生不老,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诅咒。
“老板。”董菡跑过来打断了他们,“我和徐贞打算去一趟马家庄,看看马欣儿的情况。”
鱼丽就说:“那我留下来陪马小敏。”
“那她一定很高兴。”董菡笑了笑,嘴角又很快挂下来,“唉,不知道马欣儿那边怎么样了,我们打算下午就去。”
“去吧,宜早不宜迟,这里交给我们。”裴瑾笑。
董菡还有点不好意思:“唉,人手不够,老板亲自出马。”两只手和绿芽的人都是一个人掰做两个再用,她一走,排好的咨询全都得摊在别人头上。
“还有老板娘。”裴瑾才不在意,能陪鱼丽出来走走,他求之不得。
鱼丽纠正他:“现在还不是。”
“不要在我心上再捅一刀了。”裴瑾叹气。
鱼丽抿着嘴笑:“是你教我的,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我知道了,你怕嫁给我以后,珍珠变成鱼眼珠子,待遇一落千丈。”裴瑾笑了。
“是啊,可是,我又想要你娶我。”鱼丽也有点烦恼,“世间安得双全法?”
裴瑾不去点破:“你猜猜看。”
鱼丽细细观察他的表情,过了会儿,嗤笑道:“我知道了,要是不好,可以离婚。”
“是是是。”裴瑾不去告诉她,这世间对离婚的女性也不够友好,总觉得次人一等。
不过鱼丽不会,她永远披着十八岁少女的皮囊……然而,他也不会让鱼丽走到这一步。
可鱼丽好像觉得赢了他一回,笑盈盈进病房陪伴马小敏去了。
裴瑾看到她握住马小敏的手,低声和她说话,他想,在她们身上,她是否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
董菡和徐贞赶在天黑前到了马家庄,马欣儿家里正在吃饭,他们家人口少,只得马欣儿的奶奶马老太和她的小叔马卫国。
他们母子在桌前吃饭,马欣儿捧了个碗,坐在门槛上,看到徐贞和董菡来,咧嘴笑了:“徐警官,董老师。”
“欣儿。”徐贞蹲下来一把抱住她,生怕她受了伤,“还好吗?怎么回来了?”
马欣儿原本展开的眉眼立即收拢,过了会儿,她小声说:“爸爸妈妈觉得带着我不方便,又把我送了回来。”
“真是岂有此理!”董菡面孔铁青,这岂不是羊入虎口?
她们的说话声惊动了里头的马老太,她出来一看这两个女人,抄起扫把就打人:“是你们这两个贱种!害得我儿子被抓进牢里!我打死你们!”
“喂,是你儿子猥亵女童才被抓。”董菡赶紧躲开。
“搅家精!”马老太拿起扫把挥向马欣儿,徐贞连忙去挡,扫帚坚硬的毛刺扫过她的脸颊,瞬间多了三道血痕,马老太骂骂咧咧,“都是你,都是你,贱种,早知道就该把你丢到马桶里。”
徐贞一挥手臂,把她的扫帚夺走丢开,冷冷道:“你这是虐待儿童。”
“什么虐待不虐待的,我自己的孙女,我还打不得了?”马老太年纪虽然大了,可中气十足,朝徐贞吐了口浓痰。
她的儿子跛着一条腿,笑嘻嘻地看着她们,偶尔扫向马欣儿,她瑟瑟发抖,躲到徐贞身后去。
徐贞立刻说:“我要带走欣儿。”
“带走?”马老太用那双细长的眼睛斜斜望着她,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舌,“别以为你是警察就了不起,你凭什么带走我孙女?”
她说得很对,徐贞原本不是这里的警察,早就超出了管辖范围,而且即便是,她以什么理由带走这个孩子?
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过打几下孩子,这穷乡僻壤,难道能把亲奶奶告上法庭?猥亵?证据呢?很多事,真的无能为力,而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觉悲哀。
徐贞清楚,董菡也是。
马欣儿仿佛预感到了自己悲惨的命运,她拉住徐贞的手恳求:“徐警官,你带我走,我想去爸爸妈妈那里。”
董菡心有不甘,她拨通裴瑾电话,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低声问:“老板,你可有办法?”
这也难不倒裴瑾,他想一想,出了个坏主意。
董菡一经点拨就明白过来,松了口气:“是是,我明白。”她对徐贞说,“我们去村支书家里,叫他评评理。”
马老太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坐回去继续吃饭,村支书也是马家庄的人,他不会帮外人,这两个年轻小姑娘,压根不明白这里的生存规则。
可是过了半个小时,村支书亲自上门来劝说,对外人不假辞色的马老太对他很有些畏惧,喏喏不作声。
董菡在外面微笑,这老太婆大儿子大儿媳在外面打工,只有她和残疾的小儿子在老家过活,孤儿寡母,当然要仰人鼻息,要是村支书有意为难,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
那么,村支书为什么愿意帮助马欣儿?当然不是因为正义感和良心。
绿芽原本打算在这里建学校,也给失学孩童家里补贴,裴瑾说,如果马欣儿的事情不能妥善解决,那么,他将撤销所有援助。
那可是发到那么多家庭里实实在在的钞票,大家不知道也就罢了,可已经家喻户晓,谁肯甘心那钱不翼而飞?
要是真因为马老太没了这笔钱,他们一人一口唾沫都会淹死她。
马老太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可一定懂得生存之道,她知道该怎么选。
谈完,村支书对董菡说:“以后,我会照看那个孩子。”
董菡恢复了涵养,微笑着说:“绿芽的费用,一季度一批。”她会时时来探望马欣儿,距离她成年离开这个家还有很长时间。
这些年里,会好吗?会坏吗?没有人知道。
尽了人事,余下的只能看天命,只希望老天对待这些女孩子,再多一些爱惜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