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瑾颔首:“那就好, 有困难吗?”
“没有, 如果有, 我会告诉你的。”晏岚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知道有你会帮我, 我心里很踏实,裴瑾,有你在, 我真的很安心。”
裴瑾笑了起来:“是吗?那真好。”
晏岚微微闭上了眼睛,她当初选择裴瑾, 的确有点走投无路孤注一掷的意味,可是到了今天, 她反而感激起自己的决定来。
她收获的,比原想的多得多,多到……令她动摇。
裴瑾也不出声,这样的温馨时刻令他眷恋, 可是, 这只是幻觉,大梦总会醒, 思及此处,又蓦地悲哀起来。
这样怅惘的安宁也不过持续了十几分钟,裴瑾的手机震了一下,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 晏岚看着他的表情, 试探着问:“有人找?”
“不是,是一份计划书。”
晏岚放了心,她站起来去厨房给他泡了杯茶,裴瑾道了谢,坐在阳光房里慢慢看这份董菡加班加点赶出来的计划书。
是的,他想在创办一个公益基金,专门用来帮助那些权益受到侵害的女孩子,没有书念的,被卖去当童养媳的,被打的,被猥亵的……如果不愿意去看,那么这是一个经济增长,科技发展的现代社会。
可如果真的愿意去仔细看一看这个世界,那么,角落里滋生的黑暗足以让人触目惊心。
他活了六百多年,品尝过富贵权势,浪迹过烟花巷陌,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曾寄情山水远离红尘。
他有足够多的时间,足够多的财富,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提起他的兴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帮帮她们呢?
鱼丽的事,他已经无能为力,可未来,还可以再努力一下。
至少要让她看到,这个世界已经发生改变,那样,说不定也可以给予她些许慰藉吧。
裴瑾对着手机大致翻了一会儿,问晏岚:“有没有打印机?”
“书房有。”晏岚自己要打印剧本,书房里的工具是很齐全的。
裴瑾连上手机,把计划书一页页打印出来,晏岚本无心窥探他的工作,可无意间一瞥,愣住了:“这是……?”
她以为裴瑾忙碌的是流光公司的事,如何增长业务,如何挣钱,亦或是去哪个产业投资,利润如何云云,可真没想到他居然在亲力亲为忙这些事。
“还是一个不是很成熟的计划。”比起助学来说,救助更难更复杂,要把一个想法付诸实践,纵然是他,也没有一蹴而就的本事。
晏岚帮他把一页页计划书叠齐,用订书机装订好给他。
裴瑾就拿了支水笔,一边看一边批阅,有些内容被他否决,有些他写了自己的见解,等他把计划书全都看完,发现晏岚一直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你不用陪着我,去做你的事吧。”他说。
晏岚抱着膝盖坐在摇椅上,鬈发蓬松,脂粉不施,她咬着红唇:“我想多陪陪你。”
裴瑾听了这话,不禁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滴粉搓酥,是这等青春年华:“晏岚,谢谢你。”
“谁要你谢我,我陪你,我自己也是高兴的。”晏岚轻轻道,“就怕你不要我陪。”
“怎会。”裴瑾笑了起来,“可是嫌我冷落了你?”
晏岚说道:“你从来不过问我的事,就对我这样放心吗?要是我拿了你的钱,却和别人好上了,怎么办?”
“要是你琵琶别抱,那这些就算我送你的嫁妆。”裴瑾靠在椅背上,伸长了腿,温暖的阳光洒了他一身,衣袂上都镶了金边,“有什么难办的?”
晏岚不知是该觉得高兴还是觉得心酸,这样豁达,分明是不在意她的去留。
正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时候,裴瑾另起了一个话头,问她:“你见过封逸没有?”
“封逸?”晏岚收敛思绪,回想了一番,道,“我没有见过,只听说过这个人。”
“名声如何?”
晏岚回答说:“私生活似乎不大好,我隐隐听过他和孔倩倩有些瓜葛,但做生意的事,我是不懂的。”
孔倩倩是国内有名的小花旦,一直有传闻她背后有个神秘金主,晏岚身在圈内知道得更详细一些,就是封家二少封逸。
封家是做房地产起家,家资丰厚,又有海外背景,二少年轻有为,是顶有名的钻石王老五。
“孔倩倩?”
晏岚把照片给他看,那是一个蜂腰长腿,极其性感的艳女,尤其是这张写真上她只穿着比基尼,更是将好身材一览无遗,裴瑾凝视了她好一会儿,久久移不开视线。
晏岚便有些吃味:“可是比我好看?”
“美人好比春花秋月,各有所长,哪有高下之分?”裴瑾笑了笑,心里却替鱼丽叹了口气。
时代在变,审美也在变,从前男人看女人,看脸、看手、看腰、看脚,然而现在男人看女人,不是不看脸,可也看胸、看腰、看腿、看臀,完全不一样了。
论起五官标致,孔倩倩不如鱼丽,可她蜂腰长腿,丰-乳-肥-臀,极其性感,一见便知是上等尤物,男人好色不假,但初见才最爱颜色,而后近了身,入了罗帷,这又不是最要紧的了,烛光一照,纵然只有三分颜色也变作了七分。
要紧的是风情。
“麻烦了。”裴瑾喃喃。
晏岚不解其意:“什么?”
裴瑾没有答话,他的视线落到那份计划书上,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
裴瑾从晏岚那里听得孔倩倩的事后并没有声张,而是先叫人彻彻底底把封逸查了个底朝天,觉得自己很像恶岳父刁难穷女婿。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那么做了,调查结果是确有其事,孔倩倩现在就住在封逸名下的一栋别墅里。
他向鱼丽说明了这件事。
她的关注点有点跑偏:“现在你们都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吗?她哪里好看了?你那个女朋友的呢,给我看看。”看了晏岚的照片,她更不解了,“你也喜欢这样的?”
“审美在变化,我接受得挺好的。”对于裴瑾而言,从前看的都是标准的古典仕女,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现在换换口味也实属正常。
鱼丽放下笔,紧紧盯着他:“那我现在……算是难看了吗?”
裴瑾答得很快:“当然不。”
鱼丽颜色极好,是诗文中所说的“螓首蛾眉,梨颊微涡”,但是她毕竟是贫家女,换言之,家里穷,营养跟不上,论起发育程度,和小家碧玉都比不上,别说营养均衡的现代人了,没得比。
裴瑾礼貌性地扫了一眼她的胸口……唔,可能是因为春衫还不够薄吧,反正、大概、可能、也许……要靠手感了。
“往好处想,以前你算大龄女青年,现在算是青春少女,也是赚了。”
鱼丽十七岁成亲,那时已经算是很晚了,要不是因为她弟弟着实年幼,她也不会蹉跎到那个年岁,可放到现在,还未成年呢。
然而,这也没能让她高兴起来:“六百多岁了,长得年轻有什么用,我老了。”
“没关系,我比你年长。”裴瑾见哄不过来,只能使出杀手锏,“封家三小姐下周生日,你要是做好准备了的话,就和我一起去吧。”
鱼丽顿时把刚才的一切都抛到了脑后:“那么快?”
“你放宽心,我给你安排的身份是十八岁,正好成年可以恋爱,可距离合法结婚还有两年。”裴瑾道,“你再想快也快不到哪里去。”
鱼丽咬了咬嘴唇,提笔写了几道题,又放下,清了清嗓子:“谢谢。”
“你要谢我的地方还多着呢。”裴瑾转了转笔,笑盈盈道,“你想穿什么去?”
鱼丽闷闷道:“我不知道。”
“过来。”裴瑾对她招手。
鱼丽放下笔走到沙发上坐下:“干嘛?”
“站起来,我给你量一下。”裴瑾也跟着站起来,板着她的肩膀,叫她背过身去,然后将她满肩的秀发往前拨过去,伸手虚虚量她肩宽,削肩曾是从前对美女的标准之一,只要站在那里,便觉得楚楚可怜,可到今天却被视为缺陷。
裴瑾心里约莫有了数,又看腰,上衣宽大,他拿不准,便说:“我碰你一下。”
鱼丽还不解,“噢”了一声。
裴瑾揽住了她的腰,一手就能将她腰肢握住,鱼丽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亏他很快就松开了,若无其事地调笑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鱼丽也竭力忽视刚才的不适:“……现在开始流行杨妃那样的了吗?”
“那倒没有。”裴瑾将刚刚揽过她的手臂背到身后去,笑盈盈道,“现在的姑娘也爱瘦。”
鱼丽松了口气:“那还好,我是胖不起来了。”他们不管怎么糟蹋这具身体,总会很快恢复到原先的样子。
裴瑾点评她:“肩若削成,腰如束素,瘦不露骨,形夸骨佳,丽娘,你是很好看的。”
鱼丽口角含笑,眉眼弯弯:“真的?”
“真的。”
遥想六百多年前,他从昏迷中醒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丽人,要不是她荆钗布裙,周围又显然是草棚茅屋,还以为是漂到了蓬莱。
她偷偷把他藏在家里,不叫别人发现,给他煎药喂水,救他一条命。
她问他是哪里人,从何处来,为什么会落到海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他便答说,自己是姑苏人士,三保太监奉圣人之命通使西洋,他亦在船队之中,可不幸发生冲突,他所在的船被击沉,他为她所救,侥幸不死,家中寡母已仙逝,尚有妻室,未有子嗣。
她听完,什么也没有说,那时,他以为她不过是疑心自己的来历,故细细盘问,现在想想,应该是知道自己年纪已长,再不嫁人就说不过去了,然而这般美貌,又不甘心嫁一个五大三粗的莽夫,一心想找一个识文断字怜香惜玉的,可要真是有了功名的人,怎么看得上她这样一个渔家贫女?
又不肯给人做小,一拖再拖,避无可避,便想自己找一门亲事。
六百多年前,他已有妻室,她订了亲又守寡;六百多年后,他结了新欢,她亦是心有所属。
情深缘浅,莫过于此。
自此,他便不再提起这件事。
过了几日,他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封信,看地址是从z县寄过来的,上面的收件人端端正正写着“请裴先生转交黄大仙收”。
裴瑾被这个称呼逗乐了,拿着信和牛奶进屋:“女状元,有你的信。”他不再提起八姨太这个绰号,生怕她想起不堪往事,看她最近学习用功,便叫她女状元,也算侧面激励她好好用功。
他走到鱼丽房间门外又喊了一声,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推门进去,发现被褥整洁如昨夜。
他拐弯到休息室去,果然看到地毯上蜷缩着一团东西,他把窗帘全拉开,让阳光充分得照进来。
地毯上的东西动了动。
裴瑾把信放在她面前:“马家姐妹给你寄过来的信,你不想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吗?”
鱼丽从毛毯下面探出头来,睡眼朦胧:“什么?”
“你这是又看到几点?”裴瑾叹了口气,要不是知道不死,也不会容许她这样,“总这样可不好。”
“要是看电视能看死,我死也瞑目了。”鱼丽接过信,又倒回垫子上,“我再睡一下。”
裴瑾:“……”在她有自控能力之前,坚决不让她上网。
鱼丽的回笼觉睡到中午,下楼的时候看到桌上有两道菜和一碗粥,裴瑾留了字条,让她自己热了吃,他有约出去了。
“有约有约,我什么时候才能有约呢?”鱼丽也不热饭菜,就冷着吃了,心里不由又想起肖臣来。
她隐约能猜到那天裴瑾为什么说她可怜,一想起这件事,她就觉得难堪,可又很难相信,她并非不晓人事的小姑娘,可若要说快乐……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快乐。
男欢女爱,男欢女爱,落到女人头上,不是一个“爱”字吗?哪来的欢呢?
肖臣知道她的伤口会很快愈合,所以下手总是没个轻重,有时候真的疼得不行了,她就推一推他:“你轻一点,我很痛。”
“这样你才能记住我。”他把她捏到青紫,还要逼她说,“你说,说你是我的。”
有时候她也不能理解肖臣为什么非要如此不可,或许是因为太深爱了,怕她离开,他对其他姨太太又不见这样的占有欲。
为着这一点,鱼丽愿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每每这个时候,肖臣才算是满意了。
虽然时而有痛苦,可是因为伤口愈合得快,她倒也没有什么不满的……可是,裴瑾为什么要那么说呢?她这样,很可怜吗?怎么样才算是不不可怜?
又或者,裴瑾是男人,他并不了解女人的感受,他胡说八道。
“不想了。”她甩了甩头,又发了一会儿呆,慢慢把午饭吃了,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拆信件。
信是马小敏写的,说自己和马欣儿已经被当地妇联接手,现在安排在福利院里,还在和家里交涉,父亲已经答应不会把自己嫁出去,她不日就将回家,而马欣儿也很好,已经联系到她的父母,她的父母会来把她走,可能以后就不方便通信了,所以特地写信感谢她一直以来的照顾。
整封信用词简单,还有一些拼音和错别字,幸亏鱼丽现在的水平也半斤八两,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让她好笑的是,最后还有这么一句话,“虽然看到了大仙的原型,但是我和欣儿都不会告诉别人的,徐警官和董老师那里都没有说,大仙有空要回来看我们。”
莫名让她觉得温暖又好笑。
她拿着信纸,喃喃道:“幸好你没像我一样倒霉,真的嫁过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袖手旁观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偏偏这次出面救了她们?
不过是因为马小敏的经历让她想到了自己。
当初那对兄弟把她买下来,为的不过是传宗接代,可她不管怎么样都怀不上孩子,渐渐的,他们对她越来越不好,动辄掌掴打骂。
她一开始还反抗,后来学聪明了,凭借这张还说得过去的脸,挑拨他们兄弟不和。
男人好色,谁能例外?她对每一个人都说只喜他一个,不愿与他兄弟好,一次两次不信,久而久之,自然就信了。
将他们活埋的时候,她心里是说不出的痛快,等埋了他们,她蹲在那个土堆上哭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