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浮还是很严谨的。
以防女孩怀疑她为什么知道镇国桃树就是那朵小野花的转世, 她生拉硬拽了一套说辞。
“作为姜国皇帝,那棵镇国桃树自然而然就来跟我对话了。”
“就和你一样,突然就开始说话。”
“它还跟我说了自己梦中的经历, 它有提到红线做成的伞, 所以我猜它就是小野花的转世。”
小姜厌对此很信服。
她说对方怎么对她接受那么快呢,看她化形也没吓得哇哇乱叫,原来已经有桃木妖跟她说过话。
想到这儿,小女孩瞥了鹤妖一眼。
确定地点点头。
——姜赤溪是个对妖怪很亲切的皇帝。
小姜厌没听出问题, 可一旁的陈熙鹤却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除非机缘巧合, 一般妖怪是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前世的,而且妖怪基本不会主动找人类说话, 这冒得风险实在太大, 尤其是这种只是拥有神识,还不能化形, 本体就放在明面上的树妖。
但陈熙鹤想了想,还是没有询问。
毕竟他是来帮这位皇帝养小孩的,好好养就是他的工作,他只需要操心这点。
夜色已经很深了,何清浮道了别,直奔姜国的镇国寺。
那棵四百余年树龄的桃树就立在院子中央, 树枝上挂满了红色的祈福带,满树的桃花盛开得正好,清淡的香气充盈满整个寺庙。
何清浮偷偷潜入寺庙,站在了树下。
她把手心贴在树干上, 认真道:
“我有事情要找你帮忙,但之前我想讲个故事。”
“前不久我遇到了些事情, 忽然记起自己的前世,里面有朵小花。”
桃木的树枝微微晃动,像是不知道她忽然说这些是做什么。
何清浮放缓了声音:
“好几世以前,我在领兵打仗的时候被敌军袭击,潜入一个山洞内躲藏。”
“我在山洞里躲了三天,后来离开前,我捡了些花种,洒在山洞边缘,希望它们与我共同生生不息。”
“那时我洒了一把花种,很多很多,可是洞口土壤稀薄,满是碎石,根本不适宜生长,小花要长出来实属不易,但有一朵小花还是顶着千难万阻长了出来,天道对勇敢的生灵向来有嘉奖,于是给它开了神识。”
何清浮的声音很轻很温柔:
“有了神识后呢,它就总想着找我报恩,可它只是有神识,无法化形也没有妖力,任何风吹雨打都能把它击垮。”
“有次风雨实在太大,它在洞口不停地哭,这时有个嫁衣妖发现了它,用本体上的红线织出一把小伞,帮它顶了半夜的雨,嫁衣妖辗转各国,所有主人都不喜欢它,它很孤独,小花也很孤独,于是它们在风雨里说了很久的话,但风声太大,谁都听不清谁的。”
“可它们依然在说话。”
“小花还唱起歌,风雨里的歌声很动听。”
“天亮的时候,小野花死掉了,它转世到了姜国,成了一棵桃树,它不停生长,冥冥之中总觉得要报答这个国家,报答某个人,直到四百年后,它见到了姜国女帝,觉得很亲切,对方也觉得这棵桃树长得不错,满树的花是全国最漂亮的,于是把它迁到镇国寺,封为镇国神树。”
何清浮一边说话,一边留意桃树的反应。
她本来并不准备与这棵桃树交流,更不准备与它有什么关系,毕竟前世就是前世,前世不必念也不可追,但刚才小姜厌的那些话,让她意识到小女孩不仅需要家人,也是需要朋友的,所以她决定稍稍跟桃树提一嘴,看它愿不愿意落下朵附带神识的花,去陪小嫁衣玩。
而且她也不是随便下的决定。
这棵桃树会在明年被天雷劈死,神魂都被击碎,满树繁花化作黑灰。
它既然被姜赤溪封为镇国神树,就承担了部分姜国命数,它的死亡预示着姜国即将面临种种灾难——
姜赤溪最信任的镇边将军患上重疾,周边两国密谋与姜国开战,姜国国运开始走下坡路,必须于万难中寻一出路。
以上种种都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国家有盛便有衰,何清浮并不为此担忧。
她的选择只落在“这棵桃树会神魂俱灭”这点上。
小姜厌只能和这些没有未来的生灵玩,她不能参与人间因果,和她玩的人与妖也最好不去参与人间因果,最起码不能暴露她的存在。
就像鹤妖,就像不久后会死亡的桃木妖。
思及此,何清浮叹了口气。
她告诉眼前的桃木妖:“现在那件与你一同躲在山洞里,淋过同场风雨的嫁衣妖出现了,因为防止她被除妖师找到,我把她藏在一个地方。”
“我怕她害怕我,再加上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我忽然记起前世的一些事,所以便告诉她,是你主动找了我,是你主动说起小野花的事情。”
“如果你想去找她,就帮我继续这个谎言,不能暴露她的存在,不能跟任何人说起她,也不能单独去见她。”
“你要是可以做到这些,就落下一朵花。”
何清浮等了还不到半分钟,一朵小桃花就慢慢悠悠地从树枝上落下来,落在她的掌心。
“我说怎么那么亲近你呢,原来是这样啊。”
“这还是我第一次开口说话,以前都不敢来着,怕把大家都吓死。”
小桃花的声音微微上扬,很活泼很张扬的样子。
他年纪还小,围着何清浮飞了一圈后,得意道:
“毕竟喜欢我的百姓那么多,他们总来看我,我一说话准能吓傻一圈人。”
何清浮认真叮嘱他:“以后也不能说话,百姓会怕你。”
小桃花拨拉了下自己的花瓣:“我当然知道。”
“我聪明得很。”
何清浮再次确定了遍:“我跟你说的那些都能做到吗?”
“当然,我们草木生灵从不骗人,”小桃花一边答话,一边去周边的树上扯了几根细条,裹在自己身上,飞动的时候像缠了一圈的流苏,“这样怎么样?”
“初次见面要保持尊贵优雅。”
何清浮沉默了一瞬。
她斟酌道:“不是很优雅,她可能会给你扯下来…”
小桃花飞速后退。
何清浮连忙道:“也不一定,都是我瞎说的。”
小桃花提防地护住身上的流苏,思考了好几分钟,才勉强地点了下头:“好吧。”
“我要是不喜欢她,你得把我送回来。”
何清浮保证:“绝对可以。”
半小时后,何清浮回到皇宫,她这一晚上来来回回的,现在终于快能休息了。
她把小桃花带去了地宫。
此刻小女孩已经睡着了,趴在床上,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呼吸的声音很轻,睡得十分香喷喷。
小桃花好奇地凑过去,站在她的脸颊上,弯着腰瞅她。
睡梦中的小女孩有些痒地抠抠脸颊,几个呼吸后,她缓缓睁开眼睛。
她与小桃花面面相觑。
片刻,睡得迷糊的小女孩一把抓过小花,把它身上的细条树叶全部拍打下来。
“什么丑东西。”她嘟囔道。
小桃花:“!!”
它被小姜厌捏在手里,花瓣逐渐蔫巴,明显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可小姜厌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她安静地盯着小花看,惺忪的眼睛终于清醒了些许,她往前凑了凑,深吸了一口气,又躺回枕头上。
“香香的。”
小桃花的一朵花瓣重新支棱起来了。
“软软的。”
“会唱歌的小花。”
小桃花的所有花瓣都重新支棱起来。
小姜厌重新睡过去,它从女孩手心飞出来,飞到何清浮面前,严肃分析道:“她不是故意说我丑,主要是她太困了,她肯定是梦到鬼了,在说鬼丑。”
何清浮点头:“是这样。”
“她也不是在抨击我的审美。”
何清浮:“是这样。”
小桃花:“她夸我,她喜欢我。”
何清浮:“应该是这样。”
小桃花满意了,它飞到女孩的枕头边,还扯了点被角盖住了自己:“好了,你们都走吧。”
“大晚上的,最讨厌吵妖怪睡觉的人类了!”
陈熙鹤从角落里坐起来:“只有她是人,我也是妖。”
小桃花:“…哦。”
“你还挺不明显的。”
陈熙鹤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银色长发,虽然困惑,但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再次合衣躺下。
何清浮忍了忍笑,孤身离开地宫。
她在日记本上写道:
【厌厌现在有家人和朋友了。】
【小桃花也很可爱,毕竟是草木生灵,虽然臭美但很善良,就是不知道厌厌能不能接受它的吵闹程度。】
写到这里,她沉默片刻,脸上的笑容淡去了:
【可是小桃花会死。】
【我其实不太确定...是从来没有朋友好,还是明明有朋友,对方却去世了更好?】
【似乎都不好,都很不好。】
【我不希望厌厌难过,所以我最好能把小桃花救活,然后把他也藏起来,就是天雷劈过的灵体如何修复是个问题,我不知道,也没人能告诉我。】
*
时间过得飞快。
因为小桃花只需要让本体杵在寺庙里,自己的神识想去哪就去哪,所以自从来地宫以后,他就开始和小姜厌同吃同住。
半年过去,地宫的摆件越来越多,何清浮还弄来一批夜明珠镶嵌在墙壁上。
地宫的布景很温馨。
陈熙鹤对两个小朋友也照顾有加,有时候何清浮一进来,就能被他脸上名叫父爱的光辉给照耀到。
鹤妖的感情很纯粹,养小孩养得愈发真情实感,最后还跟何清浮讨论起对他们的教育问题。
“他们需要读书。”
有次吃完晚饭后,陈熙鹤坐在了何清浮的对面,表情严肃得像是要讨论什么生死大事。
何清浮也想过这件事,可她觉得两个小朋友还小,可以再过得快乐些。
可听到何清浮的话,陈熙鹤摇了摇头:“厌厌想读书。”
“她想读书很久了。”
何清浮侧眸看向不远处的小女孩,这会儿小女孩还在趴着看画本,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小桃花跟她并排趴在一起,翘着两朵花瓣,像翘着脚。
“她从没跟我说。”何清浮轻声道。
“她也没跟我说,可如果她的名字只需要被念出来,而不是写在书上,写在本子上,她不会觉得姜餍写起来麻烦。”
陈熙鹤说道:“她想把自己的名字记录在什么地方。”
何清浮沉默许久。
片刻,她看向陈熙鹤,神情十分认真:“你很好,谢谢你。”
“这是我应该的,”陈熙鹤回头看了小姜厌一眼,继续道,“你陪她的时间太少了。”
“今天厌厌问桃桃有关皇太女的事情,问她小时候住在哪里,桃桃说皇太女小时候都是跟你睡的,厌厌冷了一下午的脸,死活都不再跟他玩,说他骗自己。”
“他骗厌厌了吗?”
何清浮捂住额头,轻轻摇了下头。
她想要解释这件事,但又无法开口,于是只能表态:“今晚我会的。”
陈熙鹤轻点了下头,而后起身,拿着故事书去给小朋友讲故事去了。
何清浮行事很干脆,这天深夜就送来一摞启蒙书,抱着厌厌教她课文里的意思,可大概是种族差异,明明是很温馨的课文,小姜厌总能解读些阴谋诡计出来。
小女孩学着学着忽然生气起来。
她把书推到一边:“乱七八糟。”
小桃花摇旗助威:“狗屁不通!”
陈熙鹤把书拿到一边:“那今天就读到这里了,洗洗脸,漱口睡觉。”
小姜厌跳到地上,慢吞吞地去水缸里舀水,何清浮跟上去,把手巾放进水里浸透,又拧干,轻轻地给小女孩擦脸。
小姜厌问她:“你怎么还不走?”
“你这个时间应该走了。”
何清浮认真道:“今天我陪你睡觉,等你睡熟了我再走。”
小姜厌的眼睛一亮。
她本来慢吞吞的动作顿时快起来,速度快到何清浮眼花缭乱,不过三分钟,小女孩就准备完毕,把鞋子一脱,跑到床上躺好。
何清浮躺到一侧。
她平躺了一会儿,转过身,把小女孩抱进了怀里:“睡吧。”
几个呼吸后,何清浮觉得自己的肩膀一重,柔软又温暖的触觉从她的肩头开始往全身蔓延,何清浮低下头,发现小姜厌把自己的脸贴在了她的肩膀上。
何清浮很努力地闭了闭眼。
她忽然很难受。
这种难受说不上是仓皇还是难过,好像逃避了须臾的东西又重新灌回己身。
她一下一下拍着小女孩的后背。
小桃花慢慢飘起来,抱着被角努力往上拉,给小女孩盖好,气喘吁吁地坐在一边,休息好后,它拨拉开女孩紧紧攥着的拳头,躺在了她的手心。
两小时后,何清浮轻轻起身。
她不能在地宫里过夜,姜赤溪起床很早,四点就会有宫女来侍奉洗漱,之后再看些奏折,六点就要准备上朝了。
何清浮走后,小姜厌睁开了眼睛。
她戳了戳小桃花的花瓣,小声说:“你没骗我。”
“娘亲真的愿意陪我睡觉。”
“奖励你给我唱首歌吧。”
小桃花从不拒绝这种炫耀嗓音的好时候,但它试探性地唱了几句后迅速闭上了嘴:
“晚上吃咸了,嗓子哑了。”
“那你讲个故事。”小姜厌放宽条件。
小桃花想了想,说起自己在寺庙里听到的故事:“北边的国家不久前遇到天灾了,地不停摇晃,有个好多年前的皇帝墓被震了出来,黏糊糊的泥土全部卷进去,陪葬品全碎了。”
“真可怜。”
小姜厌想了想,本来想说这有什么可怜的,但她想到了何清浮,不想她以后的陪葬品也没了,于是回道:“是有点。”
小桃花继续道:“听说皇帝与帝后的合葬墓都被震出来了,泥土把他们的骨头都给裹没了。”
小姜厌又想到何清浮,表情逐渐严肃起来:“这个是真可怜。”
小桃花继续感慨:“听说他们俩人的感情特别要好,民间说书人最爱讲,画本上也爱画他们。”
小姜厌“哦”了一声。
小桃花踮了踮脚,他状若随意道:“你觉得什么样的感情最要好啊?”
小姜厌一愣。
她皱着眉想了想:“陪我最久的吧。”
这次轮到小桃花不明白了。
小姜厌重复道:“陪我最久的和我最要好。”
小桃花:“不是最喜欢的吗?”
“最喜欢的最要好。”
小姜厌的表情有些无语。
“你这是废话。”
“只有我喜欢的才有资格陪我。”
“所以陪我最久的和我最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