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霜午觉才睡醒,陈阿元就顶着太阳在门外说是要求见。
她喝了口茶润喉,把杯子递给杏遥,边笑边奇怪:“怎么大热天的跑来了,你赶紧让他进来,可别中暑了。”
“诶。”杏遥点点头,推她出去。
陈阿元就在屋檐下阴凉处站着,一张脸被晒得通红,抬起袖子正在擦汗。
“二小姐好。”
明霜忙招呼他,“阿元,来吃绿豆糕。”
“谢谢二小姐的赏。”他跨过门槛,左右打量,“那个……江侍卫呢?”
明霜笑道:“他不在,你快吃吧,没事的。”
一听到江城不在,他松了口气,立时换上一张肃然的脸。
“小姐,小的有件事必须要告诉您。”
见他表情如此正经,明霜不由和杏遥对视了一眼,“怎么了?你说来我听听。”
陈阿元拧住眉头,低声说:“这个江城,不是什么好人。”
明霜听完一愣,随后就笑了:“阿元,你是不是和小江有什么误会啊?”
杏遥也颔首:“是啊,老见你躲着他。”
“我是说真的!我曾经亲眼看见他床下放了本带血的账簿。”陈阿元紧张道,“就是那阵子官府到咱们府里来搜查,说是在抓一个杀了城中富豪的歹毒凶手。我当时害怕,没敢告诉别人,现在一想,肯定是他干的。”他越说越激动,凑上前来,“小姐,这江城太危险了,他会伤了您的,咱们还是告诉老爷吧!”
“诶——”明霜一把拽住她,望着杏遥哭笑不得,“你真的是误会了……”难怪他回回见了江城都躲,原来是因为这个。
明霜安抚道:“那个账本其实我的,不小心给沾了些朱砂,你看错了。”
杏遥也忙帮腔:“对,对,我可以作证的。”
“你们……”陈阿元着急地跺了跺脚,“你们都被他给骗了,他到咱们府里来绝对没有安好心的。之前就有人见他深夜里悄悄飞鸽传书出去,我派人去调查,你们猜怎么着?那些信鸽全都是飞往严府的,小姐,这人居心叵测,和严府一直都有来往!”
明霜不以为意,“他本来就是严大人的人啊,有往来不是挺正常的么?”
“有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的找上门去,非得要传信这样隐蔽?来往一两次也就罢了,要是经常呢?”
他忽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您还记得上年落水的事儿么?推您下水的,查出来可是个后院打杂的伙夫,叫李子?”
明霜轻轻颔首:“我知道,他年前就因为伤势过重死了,家里还支了点银子给他下葬。”
“您可知道他哥哥是谁么?”陈阿元低低道,“他哥曾是严大人府上的书童,眼下已经做到管事了。那次落水之后,严大人就顺理成章地把江城安排到您身边来,这岂不是太过巧合了,你们不觉得可疑么?”
“阿元,你想太多了。”她讪笑道,“你看……他从早到晚都跟我在一起啊。”
“是,江侍卫白天是跟着您在一起,可后半夜呢?小人记得他是子时回房对吧?”陈阿元不急不缓道,“他武功如此高强,您确定他后半夜没有在咱们府里作什么手脚么?”
陈阿元定定地看着她,“他来给您告假的次数也不少了,在那些时间里,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您真的知道么?”
明霜咬了咬下唇,“小江不会背叛我的,他没有理由……”
“小人不是空穴来风,小姐您看看这个就知道了。”陈阿元出声打断,把信递了上去,他将此前的经过简单陈述了一遍。
“小人和江侍卫不熟,是不是他的字迹,想必小姐最清楚。”
信就在眼前,明霜接过来的时候,竟莫名感到心慌。
展开信纸,厚厚的好几页,白纸黑字映入眼帘,她一一看下去,目光渐渐往下沉,捏着信封的手越攥越紧,连指甲盖都泛着白色。
她浑身微颤,不等看完,便猛地转过眼来,厉声呵斥:“陈阿元,你好大的胆子!”
“江城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你一定要编出这些故事来陷害他?”她呼吸很急促,大口喘着气,狠狠拍着轮椅的扶手。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你说!”
陈阿元吓得噗通一声冲她跪下,边哭边磕头,“二小姐,我没有,我讲的都是实话啊!乔清池前车之鉴,已经把您害成这样了,我只是担心您被他利用,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利用”二字仿佛重锤一般迎头敲下来,明霜只觉得心中惶惶不安,眼皮抖得厉害,那样熟悉的恐慌之感,在胸腔里迅速蔓延开。
“不会的,不会的……”
“他不会骗我的!”她眼神飘忽地盯着虚里,喃喃自语了许久,忽然朝陈阿元喝道,“是你在骗我,你找人仿的他的字迹,你想陷害他,是不是?是不是!”
她不愿意相信,伸手狠狠揪着他衣襟,动作大得险些从轮椅上摔下来,陈阿元连连摇头,哭得满脸是泪:“小姐,阿元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啊……我对天发誓!”
他伏在地上,对着她不住叩首,脑袋磕得砰砰作响,明霜却没看他,望着旁边呆呆出神,无论盛夏的日头有多大,照进门来,她也只觉得寒冷无比。
杏遥忙上前来替她顺气,看着她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小姐,您先冷静一下,咱们在这怪阿元也没用,不如把江侍卫叫来当面问问他吧?有什么误解也可以一并说开啊。”
“好。”静默了许久,才听她颤声道,“你去叫江城过来。”
*
房内放着冰山,寒意从四面八方涌入体内。
江城颔首掀起珠帘,背后的门便被人轻轻关上,杏遥正缓缓放下卷帘。他知道这是明霜审问人时的一贯作风,只是今日略显异样,屋里的人很多。
陈阿元立在一旁,垂着手,眼角尚有泪痕,明霜就坐在前面,帘子落下的阴影把她罩在其间,看不清神情。
她手里握着一封信,握得太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信封虽是最寻常的竹纸,江城却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时,见她目光有些淡漠,不喜不悲的。
明霜把信纸扔到他面前,柔声问:
“你写的?”
轻飘飘的几页滑落在他脚边,垂眸便能清楚地瞧见信笺上的墨迹,每个笔划都足以定他死罪。江城拽紧拳头,顿了许久,才出声道:“是。”
“你知道你写的是什么东西么?”
“知道。”
“你知道?”她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这么说来,不是第一次了?这一年,你在明家捞的东西不少吧?”
他颦了颦眉,嘴唇微动,却仍旧沉默着。
“难怪严世伯要让你来呢。”明霜靠在椅子上,望着他,艰难地带着笑容,“武功那么好,又有我罩着,谁会怀疑你?”
江城涩然开口:“我只是……奉命行事,并非有意要瞒着你。”
“果然是严家养的一条好狗。”她边笑边点头,“所以呢?为了让你能有个正当理由跟着我,于是把我推下水么?”
他抬起头,几乎无力地辩解:“是严大人的意思,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何况那时,他根本不认识她……如果早知会有今日,无论如何他都会阻止。
“真是巧。”明霜对着他冷笑,“乔清池前不久也同我说过一样的话,你说我信谁呢?
“反正只要我不死就对了,是么?无论是被人推下水,还是被人劫持,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问心无愧了,是不是?!”
“不是……我的确是受严大人所托在明府卧底,可我……”他神色悲戚,“可我喜欢你,也是真的。”
“喜欢我?你们都说喜欢我,我的喜欢就这么廉价么!”明霜指尖深深扣紧扶手,双目通红,“你和乔清池是一样的!你比他还要可恨,你整整骗了我一年!我那么信任你!至始至终没有怀疑过你,而你呢?”
她满腔的怒火顺着眼泪滴透衣衫,“你做什么事都瞒着我,暗杀张毅的事你瞒着我,乔清池偷梁换柱你也瞒着我,我在外面替你说尽了好话,受尽了人的白眼,把整颗心都给你了,结果换来的是什么!?”
屋里的冰山随着温度的升高开始破裂,那些冰水,像是浸入骨髓,从头到脚一片寒冷。
什么离开明家,什么一起私奔……她一度真心诚意对待的人,一度想放弃一切和他相守一生的人,到头来竟也是在骗她。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笑话,连到最后都不愿意相信,哪怕他矢口否认,哪怕他说这一切都是阿元设计的阴谋,怎样都好,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承认,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
“连你都在利用我……”她几乎痉挛地抓着轮椅,流着泪朝他哭道,“你们全都冲着我下手,为什么?是觉得我好欺负吗?是吗?!”
她嘴唇白得吓人,眼泪顺着脸庞滴下,江城喉头微哽,轻轻唤她:“霜儿……”
“你闭嘴!”明霜抄起手边地茶杯,猛地摔向他,清脆的声响伴随着滚烫的茶水一齐在地上溅开,然后又缓缓流淌到她脚边。
“你们每个人都在骗我……”泪眼迷蒙,她心里恨极了,冲着眼前的昏黑哭吼道,“你们每个人都骗我!我对你们再好,你们还是要骗我!就因为我是个瘸子,到头来……你们终究瞧不起我!”
她曾经那么信任的人,如今站在她的面前说,他也是在利用她。
这一刻,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黑白的,所有人都是假的……
她还能信谁?
杏遥听得心里如刀绞般难受,咬着嘴角抹眼泪。
“小姐……”
明霜缓了口气,“我不想看见他。”她怒目望着江城,他眼里的情绪太过简单,近乎认命地与她对视。
“杏遥,阿元,把江城带到我爹爹跟前去。”她哑着嗓子,“你告诉他……”
明霜含泪咬了咬牙,“这个人,以下犯上,出言不逊冒犯了我。明家养不起这样的侍卫,送回严府去吧!”
她现在,什么也管不了。
心里空落落的,连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今天的事,不许任何人传出去。”
见陈阿元还在发怔,明霜回头喝道:“还愣着干什么!”
杏遥忙拉着他过去,一前一后的轻手轻脚从屋里离开。
珠帘被掀起又放下,叮叮当当作响。等她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空了。
摆在角落的冰山往外释放着寒气,白烟滚滚,脑中一片混乱,似乎什么也没有。
姚嬷嬷悄然进来,走到她背后,轻轻往她肩头摁了摁。
明霜讷讷的转过头,眼里噙着泪水,盯着她半晌都没有说话。
姚嬷嬷摸着她的发髻,涩然道:“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
明霜呆愣许久,咬着下唇,伸手抱住她腰身,哽咽道:
“阿嬷……连他都骗我,连他都是骗我的……”
姚嬷嬷听得心里酸涩,紧紧搂住她,拿手一下一下抚着她背脊。
“没事了,没事了,总会过去的,我们霜儿最勇敢了……”
她全部的耐心都在这段时间里被消磨殆尽。
如今剩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