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叶争流的脚步声, 解凤惜并未转头,而是先在棋盘上徐徐落下一子。
“裴先生, 这次就算作和棋吧?”
待到叶争流走进,她才发现,裴松泉持白,解凤惜持黑,棋盘上的战局正交织在一起。
叶争流对围棋不太通晓,她站在一边观察黑白棋子,只能勉强看出裴松泉棋风稳健, 解凤惜却比较爱抽冷子。
说实话,看到这俩人和谐地坐在一起下棋,叶争流心中竟然隐隐升起一股……冷战已久的父母(?)终于和好的欣慰之感。
裴松泉思索了一下, 点头道:“也好。”,便开始主动收拾起满盘的棋子。
他神态举止温文尔雅, 一如往昔。叶争流却注意到, 裴先生的声音似乎有些变化, 对待解凤惜也不像是过去那么客气。
解凤惜端起烟枪, 半阖眼皮, 悠悠地抽了一口。
冷霜似的清新烟气在解凤惜周身环绕,解凤惜抬眼笑看叶争流,又带着非常明显的暗示眼神,看了看棋盘上那些未曾收起的黑子。
他虽然没有说话, 但眼神里却写满了“你来得正是时候”。
叶争流:“……”
叶争流顿了一下,任劳任怨地上前去替解凤惜收拾棋盘。
她一边快速准确地把黑子收进玉盒, 一边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道:“师父怎么来找裴先生下棋了?”
解凤惜意味深长地看了叶争流一眼, 随意扯了个理由打发她道:“左右无事, 你们这些年轻小辈都忙了起来, 我便寻裴先生消磨些光阴罢了。”
话音刚一出口,解凤惜便隐隐察觉不妙。果不其然,他眼风一飞,就正对上叶争流闪闪发亮、一眨不眨、黑猫警长般瞪圆的眼睛。
叶争流热切道:“原来师父最近闲着没有事做啊。”
叶争流欣喜地一拍手心:“这不就巧了吗,正好我有事干,师父有闲。师父您自己说,这是不是命运的安排啊。”
解凤惜:“……”
如此逆徒,真是放下筷子就砸锅。
命运究竟会不会安排这种小事,世人不清楚。解凤惜只知道,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工作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解凤惜骂骂咧咧地退出了群聊。
不过在离开之前,解凤惜的烟枪轻飘飘地在叶争流肩头上一点,他含笑的目光瞬间掠过叶争流周身上下,很客观地评价了一句:“很好,从容了。”
叶争流对着解凤惜的背影眨眨眼睛。
她怀疑,解凤惜所点评的,和自己想找裴半神提及的,其实是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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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松泉随着叶争流一同走到野外,此时已经有入秋迹象,再过七八天就是春小麦的收割时节。道路两侧的庄稼已经泛起熟意,农田里时不时有人来去,检查收成。
叶争流回忆了一下这片田野在报告上的编号,主动跟裴松泉解释道:“这是农业所培育稳定的第三批苗种,耐涝耐盐碱,现在还在普及推广当中。”
在叶争流到来之前,除非遇上荒年,官府为了维持民心稳定发放恤种,不然根本没有“农业试点”、“批量换种”这种做法。
叶争流频频动用文工团下乡,让人针对各地情况编了许多朗朗上口的民歌、秧歌、曲子词,后续又发布了数条相关新政,终于保证了原邓西国,现邓西区范围内的新种推广。
改变农民们祖祖辈辈的生活习惯,哪怕只是统一更换掉今年的种子,也并不是容易的事。
习俗、税收、宗族、信仰、对官府一贯而来的不信任……许许多多的细节,都可能成为新政策推广的巨大阻力。
裴松泉端起一只饱满的麦穗看了看:“新种确实比旧种更好,你做得很对。”
“其实心里也会着慌的。”叶争流小声说道,“您知道的,很多事的关键,不是它对不对,而是祂带来的改变,能不能让大多数人承受得住。”
面对着裴松泉,叶争流很轻易地就能说出一些平常对旁人说不出的话。
叶争流主动承认道:“我也完全理解,他们为什么对换种的事这么抗拒。对于地方官府来说,这可能只是粮税一年收不满,需要请求朝廷减免的一道折子。但对于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来说,一年的歉收,足以要去他们家中老小的性命。”
裴松泉对叶争流微笑起来。
半神身上永远有一种岁月沉淀的力量,让他只是那样看着你、听你说话,就足以成为一种鼓励。
“这并不是很容易的事,但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叶争流的肩膀松弛下来,她带着点调侃意味地摊了摊手。
“无论什么事,只要参与的人一多,就没有能称得上容易的。但,是我渴求安定,是我渴求饱足,所以当然要让我来做啊。”
长风吹过,麦田微伏,叶争流的目光扫过丰收的旷野,发出了一声满足般的喟叹。
“先生,就在昨天,我刚刚封印了贪婪。”
裴松泉目光一凝,很快就想通了其中诀窍:“除了那个留在贪婪神域的意境之外,你又觉醒了新的神域?”
叶争流狡黠一笑:“可不是嘛,而且还是降维打击呢。”
听到这个消息,裴松泉的目光里便带出了显而易见的惊喜:“这是好事啊。”
停顿一下,吸取之前数次的亲身经历,裴松泉迟疑道:“你、你是要说,你带了鱼翅给我吗?”
叶争流:“……”
叶争流恍然大悟——她就说嘛,她和杀魂秀恩爱秀得太投入,临走前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原来是这回忘了给裴先生带神域特有的土特产!
“哎呀,这次没有,您等下周。”叶争流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下周我不但给您带鱼翅回来,我还给您带鱼生呢。”
“……不,其实都不需要。”裴松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是我确实不用那些东西,并不是先生不领你的情……”
叶争流轻松地笑了起来,感觉心态都因此飞扬了不少。
“这一次,我在对付贪婪之神的时候,用了一个特殊的技能。那个技能能让我感觉到……我有很悠长很悠长的岁月,几近于长生。”
无论“结发受长生”这个技能究竟能不能让叶争流真正长生,但至少,它带给叶争流的心态便和永生无异。
“然后我便想起了先生您。”叶争流转头看向裴松泉,“您曾经跟我提起过,在您成神的时候……”
“是啊,最先发生改变的,总是自己的心态。”裴松泉慢慢地说道。
他由人而神,再由神而人,这其中千折百回的微妙心理,以及人神切换之间的特殊差异,普天之下,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像是裴松泉这样,感受得如此明白。
他曾经告诉过叶争流,当他成为神明的一刹那,对于时光的感知就迅速发生了变化。
比如说,人们都知道,属于自己的生命只有短短几十年。
所以他们会在童年感受无忧,在青年寻找伴侣,在中年抚养子嗣,在老年安享天年。
而除了最为天真烂漫的童年之外,无论在是青年、中年和老年,众人心中总会怀有一分对于时光流逝的焦虑。
但当一个人成神之后,他最先感受到的变化,最快得到的反馈和感知,便是自己从此可以享有无尽岁月。
“这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你,你的本质已经瞬间改变,而你也会在第一时间里,就清晰意识到这一点。”
生死在这一刻失去界限,漫长的时光也消磨了意义。因为另一端的“死亡”已经被擦除,所以对战贪婪的叶争流,便不会被自己的记忆和恐惧困住。
“处在那个状态下的时候,我没有感觉任何不对。”叶争流喃喃自语道,“但等我解除了这个技能以后……”
裴松泉耐心地看着叶争流,他的眼神似乎带着温度。
叶争流如实承认道:“我在解除了技能以后,竟然泛起了一瞬间的贪恋。”
裴松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和我当年一样,在那个路口短暂地徘徊了片刻。”
“先生也曾经……?”
裴松泉笑了笑,他迈开脚步,带着叶争流继续往田埂尽头的方向走去。
“贪恋一切会让自己觉得舒服的东西,大概就是人的本性。所以,我也只是一个俗人罢了。”
这话由别人说来还好,被裴松泉说出来,实在缺乏说服力。
直到现在,半神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麻衣、脚下踩着一双干净却泛旧的草鞋。裴松泉这个人的存在,就让芸芸众生感到放松和温暖,但他对待自己的方式,谁见了也不能评价一声“贪恋舒服”。
“锦衣比麻衣舒服、皮靴比草鞋舒服、长生比短命舒服……这些最简单的道理,我并不是不知道啊。”
裴松泉和缓地说道:“但我成为人间的‘裴松泉’,岂不是要比我高居神位,继续当那个垂拱而治的和平之神、甚至想用最激进的手段带来荒芜的和平要好得多吗?”
“我这样想,便这样做了。争流,你解除那个技能快有一天了吧,现在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叶争流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她把自己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辽远的田野。
“我喜欢现在这样。”叶争流将手按向自己的胸膛,“虽然只有很短的生命,心里却有一把火,时时催促着我在黑夜里烧破什么,于是我就真的点起火炬去做。”
叶争流带着满足的笑意,伸手拂过一簇沉甸甸的饱满麦穗。她说:“先生,您看,这些都是我和大家一起点燃的焰火。”
他们拐过一个田间小道的一个岔口,把那条背道而驰、渐行渐远的另一条路甩在脑后。
叶争流又说:“也是有了这一次的经历,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先生,原来我一直畏惧躲避的,并不是死亡本身。我只是想在正常的年纪活着,不愿意离开得那么早。相比起亘久的永生来,我宁愿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没错,对于叶争流来说,现在的生命就已经很好。
叶争流会立下功业,也不可避免地犯一些错误。她享受自己此刻的青春与健壮,也要在未来面对和接受衰老。
最后,叶争流会走向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那个结局。当她离开的时候,现在陪伴着她的这些人,或许有的还活着,有的却已经先她一步死去。便如同秋收冬藏的自然规律。
“如果是这样的一生,那我愿意接受。”叶争流笑了笑:“哪怕给个神明之位,我也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