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争流讶然地看向杀魂, 像是在一栋房子里住了二十年,今天才刚刚看到一片灯下黑的阴影似的。
痛苦之神,祂居然早早以“祖山、密林、大地和水的源流”这种称呼在杀魂的故事里出现过, 而一直以来,叶争流竟然没有丝毫觉察。
说起来, 叶争流其实一向知道,杀魂自有他特殊的神异之处。
无论是他那神奇的、察觉到痛苦之神存在的“第六感”;还是他提前在草原上嗅到吞天君蠢蠢欲动的气息;亦或是情急之下手撕神域,带着裴松泉闯入贪婪神域的事迹……一桩一件积累起来, 哪一件事都不是普通的卡者能做到的。
但即使如此, 叶争流仍然要感叹自己的迟钝, 和整件事情的巧合。
杀魂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时, 正逢叶争流刚刚得知卡牌存在, 世界观重组的关键时期。
那时候, 叶争流既不知道世上有神, 也不知道杀魂的经历何其特殊。她就那么顺顺当当地接受了整个解释,像是接纳一个带着民族神话色彩的小故事。
——直到现在,直到此刻。
叶争流坐在送子鸟宽阔的后背上,洁白的云气从她身边飞掠而过。她若有所思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窝,忽然意识到, 在过往的那些日子里,自己曾经遗落了多少珍贵的细节。
送子鸟飞行的速度不慢, 交谈之间, 雄伟壮奇的雪山已经近在咫尺。叶争流想了想,问了一个自己眼下最关心的问题:
“嗷嗷,你见到‘祖山’以后, 和祂说了什么?”
杀魂不假思索道:“我只看了祂一眼, 问了祂的名字, 就离开那里,给你发去消息——但祂好像早就知道你会来,不但没有阻拦我,而且还派出这两只送子鸟来接你。”
叶争流消化着杀魂话里的意思:“你认为,祂早就知道我?”
杀魂闭上眼睛想了想,用他那无往不利的直觉代替理智做出判断,然后给了叶争流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见到祂时,祂好像并不认识我,也没料到我的到访。”杀魂的语气越说越肯定,“可我觉得,祂是在透过我来感受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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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子鸟只把叶争流和杀魂送到雪山峰顶。
它们才放下叶争流二人,便拍拍翅膀,振翼离去。鸟儿清亮的叫声冲向云层和天幕,随即,天空中飘下几根花里胡哨的羽毛。
杀魂牵着叶争流的手,指向山体间的一道缝隙:“这里。”
那道缝隙看起来与四周的山岩同色,初入极狭。像是杀魂这样体态精炼的成年男子,想要通过的话,必须收腹屏息。
叶争流顺着杀魂的脚印一点点往下爬。在这个过程中,她几乎难以想象,杀魂是凭着怎样的耐心和直觉,排查过整座雪峰,最终找到了这里。
雪山的山腹虽然中空,通向山腹的道路却能称得上一句九曲回肠。饶是叶争流和杀魂身手都足够利落,在抵达山心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
此时,夜幕已经笼罩上了离离之野,只有少许月色的清晖,透过山石的缝隙,洒落在这片无人光临的寂静之地。
叶争流于黑幽幽的山心站定,她仰头向上看去,凹凸起伏的山岩结构挡住了洒落的月色,也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像是寓言故事里困锁井底的青蛙那样,只能透过山体上那些若隐若现的裂缝,窥得丝缕的天光。
忽然,叶争流停住脚步,眼神也在距离自己数十丈高的一处山体裂隙上凝住。
“……”
叶争流前前后后地换了几个位置,连续变化不同的站位和角度,去仰视那道山体裂缝。
最终她可以确定:只要自己还站在这片山心里,无论位置如何变化,都只会看见同一件风景。
裂缝里透出来的景色,乃是一颗星星。
那颗星星——民间常称之为“破军”的,它还有另一个名字,也就是北斗七星中的“摇光星”。
事到如今,叶争流绝不会认为裂缝里洒落的摇光星只是巧合。
她能肯定,慕摇光一定曾经来过这里。
叶争流眯起眼来,抬起手掌,虚虚地笼罩住视野里的那颗星星。
下一秒钟,叶争流合拢五指,做了一个“抓捕”的动作。
——慕摇光,我要揪住你了。
…………
痛苦的神域已经近在咫尺。
想到自己长久以来的追逐的谜题,今日终于能够揭晓结果,叶争流下意识地深深吸气。
察觉到了她的紧绷,杀魂并未开口,只是无声地握住了叶争流的手。
他的手掌往叶争流的袖底探了一下,确认她的烟凤翎还在。在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后,杀魂把一小块掰下的奶豆腐塞进叶争流手里,示意她在嘴里含点东西。
捏着那块奶豆腐,叶争流哑然失笑,原本充斥于情绪里的紧张感,倒是因此散去了不少。
叶争流平定呼吸,悄声对杀魂说道:“我们进去吧。”
无论接下来等着她的是什么——一个故事、一场恶战、一个请托或者令人震惊的答案,叶争流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两人一同跨过那条人间和神域的界限,然后在下一秒钟,叶争流听到了来自于痛苦之神的问候。
祂说:“你来了。”
祂说:“我终于等到了你。”
呈现在叶争流眼前的,不再是沙漠、海洋、大地或者合欢花林之类的常规景象,叶争流刚一踏入神域,半个身体就陷入了粘稠的泥浆。
——原来痛苦之神的神域,是一片翻涌的沼泽。
杀魂一回生二回熟,他把握好力道,不轻不重地拉着叶争流,勉强寻找了一块尚算干爽、可以落足的地方。
那片干岸实在过于狭窄,容纳一个人都挺勉强。叶争流和杀魂强行挤上去,手拉手在上面站好,像是两片姿态滑稽的窗花一样。
可是此时此刻,却没人能对他们的姿势笑出声来。
眼前的沼泽咕咚咕咚地冒出一长串气泡,从泥沼里传来痛苦之神的声音,每一个字的尾音都含糊,听起来令人联想起气体正在发酵的样子。
叶争流镇定地问道:“既然前辈想要见我,晚辈便来了。不知前辈如今何在?”
痛苦之神的嗓音古怪又虚弱,祂告诉叶争流:“我就在你的面前,你正踩在我的身上。”
“!!!”
叶争流下意识往脚底看去,紧接着又不可思议地环顾了一圈。
一个从未设想过的答案涌上她的舌尖:“你……你的神明态,就是这片沼泽本身?!”
“是我。”痛苦之神淡淡地承认。
叶争流停顿了一会儿,发现痛苦之神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索性自己主动提问:“前辈是怎么知道我,又为什么想要见我?”
在有问必答这件事上,痛苦之神倒是做得极好。
祂声音里的虚弱几乎要隐藏不住。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祂对叶争流一点也不隐瞒。
“直到刚才为止,我并不知道你具体是什么样子。”
如果不是亲耳所闻,叶争流一定不敢相信,原来发酵的气泡在淤泥中破碎的声音,竟然都能联结出一种感同身受的哀伤。
痛苦之神幽幽说道:“我只是知道,我会等到你,等到一个可以结束这一切的人。”
一道念头迅速自叶争流脑海中闪过:“你是在等待我……”
“封印我,杀了我。”痛苦之神的气声已经低沉得近乎耳语,“你有什么未解的疑惑,我都愿意替你解答。作为回报,你要成为结束我痛苦的那个人。”
沼泽里,漆黑腐臭的泥浆有气无力地翻动,淤泥表面上不时浮动出一连串破碎的泥泡。
或许是心理作用在刻意作怪,叶争流总觉得,自己从烂软的淤泥表面上,看到了无数张痛苦呐喊的脸庞。
叶争流的皮肤上划过一连串细微战栗的电流,鸡皮疙瘩无声无息地爬满了整条手臂。她定了定心,没有贸然答应痛苦之神的请求,而是从头开始问起。
“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答叶争流的,是痛苦之神的一声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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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故事,或许都要从痛苦的卡牌说起。
那时候,距离世上出现第一张卡牌还没过多久,卡者们还没总结出使用卡牌的规则,许多人还在摸索灵矿和卡牌、卡力之间的关系,新生的秩序在混乱中试探着建立。
痛苦之神,祂,或者说,她——神明已经忘记自己还是人类时的名字,祂只记得,最开始的时候,她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
在族民们看来,这姑娘显然性格有点奇怪。
她不爱唱歌也不爱跳舞,平时闷着头总不说话,有漂亮高大的小伙子来追求她,她就把人推开,然后跑到河流边对着流动的河水去照自己的影子。
痛苦之神告诉叶争流:“当我还是人类的时候,我天生就比旁人更容易沉郁和忧伤。”
假如能以现代心理学的视角来解释痛苦的性格,或许会有很多答案。
——也许她天生就是“抑郁质”的气质类型;或者她大脑里有某种激素抑制了多巴胺的分泌;可能她的家族显然就遗传着更为敏感多思的基因……
但无论怎么说,如果让那个姑娘继续长大下去,也不过是从“怪姑娘”变成“怪婶婶”,最后再成为族里“脾气怪的老阿婆”。
然而,命运总是会制造出一些出人意料的插曲,在一个契机之下,“怪姑娘”觉醒了自己的第一张,也是唯一的一张卡牌。
那张卡牌叫“痛苦”。
时至今日,卡者们已经明白,每个人的卡牌都会和他们的性格、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一个耿直率真的好人,绝不会觉醒出“欺骗”这样的卡牌;常年累月陷于忧愁之间的姑娘,点灵出的卡牌也不会是“开朗”。
卡牌“痛苦”的第一个技能,让“怪姑娘”能百分百地体察到旁人的痛苦。
这种损己不利人的卡牌技能,在卡者中并不少见。
比如叶争流就曾经听说过一个世家子弟,耗费上千颗灵石反复点灵以后,获得的卡牌只能帮助他自己原地自杀。
但是,技能效果可以细致成痛苦之神这样的,却是不多见。
——她可以百分百地体会到旁人的痛苦,也同样能体会到那痛苦究竟由何而生。
只要“怪姑娘”想,她就可以完整地追溯一个奴隶十年前差点被冻毙于风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怎样失去了十根脚趾头的所有细节。
那种抽丝剥缕、无所不至的极度体察,其实已经是强大和灾难的有力预兆。
然而当时的“怪姑娘”还不明白。
很快,她就觉醒了卡牌的第二技能。
——卡牌“痛苦”的第二个技能,可以让“怪姑娘”将自己体会过的痛苦,百分之一千地加诸于她的敌人。
痛苦之神淡淡地说道:“我用它保卫了我的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