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把钥匙都有着独特的形状和韵律,一把钥匙通往一扇门,一把钥匙传出一个声音,这声音在塔砂脑中轻柔地共鸣,如同锡杖上大环串着小环铃铃作响。
这声音说:知识换知识,真相换真相。
塔砂的手掌离开镜面,钥匙的虚影消失;塔砂的手再度贴上镜子,虚影再度浮现,梵唱似的声音亦然。这些色彩各异的影子均匀地漂浮在半空当中,远到悬浮于看不清的模糊星空当中,近到与塔砂脸贴脸。
不,不仅仅脸贴脸,在与她的身躯重叠的地方,那些虚影依然存在。塔砂空着的手掠过周围,钥匙的虚影直直穿过她的手心,像幽灵穿透墙面。
这些钥匙的幽灵在真知之馆中到处都是,但地下城的视野之中,这里依然空白一片。所有的钥匙都并非实体,换成其他人站在这里,必定连个虚影都没法看见。接触那面镜之门就像与什么东西相连,它们直接出现在塔砂脑中,好似蚊蝇落网的震动从蛛丝外缘一路传达到她指尖。每一把钥匙都存在,只是不存在于现在这个时间点。
它们已然失落,亦或还未被打造出来。
塔砂心念一动,一把小小的铁钥匙便从远处直直飘来。这虚影悬浮在圆镜上空,好似嵌入了看不到的凹槽中。
庞大的地下城之网中,细微的光点从一个个有着妖精血统的人身上浮现,无声无息,无人察觉。游吟诗人杰奎琳贡献了最大的一点,这些微光以惊人的速度流动,如同光缆中细碎的信息。它们在地下城核心中汇聚,再通过塔砂这个终端传递。
一点荧光在恶魔角之间浮现,凝结,继而水滴般下坠。无形之笔蘸了这墨,霎时间勾画出钥匙的轮廓。那个若隐若现的虚影固化了,铁钥匙在空中化为实体,成型的金属片向下坠落,啪,落入塔砂的手心里。
所以角的作用是天线吗?塔砂脑中闪过这样不着调的念头。她捉住钥匙,送入镜面上的锁眼之中。
那枚不起眼的铁钥匙如乳燕归林,钥匙被吸入锁眼,两者都消失不见,平整的镜之门湖水般波动,荡漾出小小的幻影。巴掌大的妖精扇动着翅膀,哼唱着一支妖精之歌,那曲调优美而让人着迷。短短一分钟后,叶片上的歌唱家蓦然消失,只有那支乐曲还在塔砂脑中回荡。
就在同一时间,外面的图书馆动起来了。一卷羊皮纸蓦然浮现,上面用游吟诗人的七线谱记录下了妖精所唱之歌。充足的信息到位,镜之门启动,这支失传的优美曲调重现人世。
尘封多年的图书馆又一次得到了馆藏,黑檀木叹息,落灰的书架苏醒。流光环绕着整个图书馆,仿佛蒙在上面的帆布被一把揭开,全地下城最陈旧的建筑焕然一新。短暂的瞬间,塔砂看到了数百年前图书馆的幻影。
无数书卷整整齐齐地被码放在书架上,从地面堆积到天花板。从埃瑞安的极南到极北,从最世俗化的人类到最神秘的妖精,从天界到深渊,无数秘密被收藏于此。上一个收藏者储存了大半个世界的真相,他站在藏书馆的正中间,修长的手指翻动着地下城之书——那还不是地下城之书,在他手中,厚重的藏书只是无灵智的备忘录。塔砂在这划破时空的一瞥中极力望去,图书馆的主人回头,头顶一对黝黑的弯角。
维克多,她在心中默念。
大恶魔的黄眼睛带着笑意弯了弯,仿佛隔着遥远的时空,也看到了这里的下一任主人。
这绝不是一座普通地下城的配置,维克多是这里的前任拥有者,他一定对这里做了什么。幻象一闪而逝,塔砂无法再这昙花一现的光景中弄明白维克多与这座地下城的渊源,但她明白了真知之馆的作用。
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与汇聚于此的信息打造一把把钥匙,不同的钥匙通往解答秘密的大门。这些秘密有大有小,全看你能给出什么换取。知识换取知识,分散的线索能兑换答案,等价交换,公平合理。
塔砂的目标,当然不是失落的一首歌曲。
“告诉我,”她说,“大德鲁伊与森精灵去了哪里。”
一把翠绿的钥匙从群星间升起。
它看起来真美,甚至在还未成型的时候。这钥匙足有巴掌大,身躯颀长如匕首,半透明的质感如同轻纱。这钥匙一在圆镜上方固定,一阵风暴便凭空卷起。
空旷的空间蓦然拉起无数丝线,数不清的小点从四面八方飞迸而来,来得太快,留下长长的残影。来自自然的种族被串联起来,德鲁伊的学识被串联起来,这一条来自药园中自然生长的草药,那一条来自安加索森林里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粗壮如飞龙的那个则是自然之心的反馈……一切繁杂无比的信息,蓦然归位。
它们让人眼花缭乱,它们如此井然有序。血脉追溯血脉,传承追索传承,一根藤条拽出一大片,这些无形之线该如何描述?或许只有将之称作“因果”。
因果线追本溯源。
无数因果线中间的翠绿钥匙正一点点化为实体,刚才的铁钥匙成型太快,而现在这一个,便能看出铸造成型的过程。仿佛无数管道里的素材在模具中汇合,钥匙的完成度不断上升,最终完成了近半。信息填充的速度缓慢下来,填充物好似已经见底,这钥匙一半翠绿,一半透明。
塔砂开始担心它是否能够完成,但出乎意料,这把两色的钥匙掉落下来,瓜熟蒂落。
它触手冰凉,透明的那边也有了实体,像一枚白水晶,翠绿的那边则泛着奇特的质感,又像叶片上的蜡,又像竹叶青的鳞。塔砂将这枚硕大的钥匙握在手中,插入锁眼。
短暂的一小会儿,什么反应都没有。
镜之门上的涟漪不断波动,却没有东西从中升起——仿佛那东西被卡在半道上似的。塔砂靠近了一点,看向镜子深处,顿时天旋地转。
没有什么东西从镜中升起,塔砂掉了进去。
她下坠又下坠,速度快得惊人,一切只在一眨眼间。塔砂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她在此刻遗忘了所在的地下城,仿佛被割裂,又或者每个灵魂碎片都进入了这突如其来的幻境。当然是幻境,不然这望不到边际的、由参天大树构成的森林是怎么回事呢?毫无铺垫,毫无过程,她突然间便来到了这里。
地面上细小的植被不是安加索森林常见的那种,事实上塔砂不曾在埃瑞安任何地方看到过这种草叶。一种金色的花朵挂在树梢上,十分漂亮,塔砂对此毫无印象。她举目四顾,在周围的植物中只认得出橡树。只认得橡树也够了,这儿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橡树林。
在塔砂身后,一棵硕大无朋的橡树伸展着枝叶,树冠冲天而起,简直像朵蘑菇云。
塔砂认出它来了,她曾见过它幼小的模样。它曾是橡果形状的水晶,曾是地下城后院中小小的树苗,自然之心与圣树的循环过多少个千年都不会改变,如同凤凰一次次涅槃。
这是德鲁伊的圣树。
橡树林中到处都是人,确切地说,到处都是德鲁伊和精灵。两种成员分列在圣树前面,前者数量较少,只有十多个,打扮各异,种族不同;后者则更像迁徙中的军队,队伍一路排到很远以外的地方。尖耳朵的森精灵和传说中一样面容姣好,一眼望去找不到一个难看的个体,仿佛天工造物时特别偏爱了几分。这些美丽的生灵面容肃穆,全副武装,列阵的战士护着少量老者与孩童,一些人背负着行囊。
天空一片阴沉,仿佛山雨欲来。
“到时间了。”一个精灵说。
任何注意到他的人都能判断出他王者的身份,不是因为那顶王冠,而是他身上某种难以叙述出的王者之气——听上去有点奇怪,但真看到的时候却觉得顺理成章,如果这都不是精灵王,还有谁会是呢?这位近乎半神的王者手持弓箭,身穿戎装,槲寄生王冠顶在头上,带点锯齿的叶子不知怎么的有些干枯了,卷曲起来,尖锐得像荆棘。
“十六位大德鲁伊已经全部到场。”一名德鲁伊轻轻点头。
她不年轻了,但非常美,美丽得像一棵白杨。若要从美感上表述,在场的十几个大德鲁伊一点都不必精灵逊色,尽管相比之下他们显得奇形怪状。中年女人,满面皱纹的老人,不修边幅的大胡子,毛绒脸的兽人,才到人腰间的小矮子……每一个都有着和谐自然的气质,看着他们如同望进新雨后的空山,一望无际的原野,波涛起伏的大海。繁花与枯木俱为自然之景,你看着他们,便觉得心情平和,想要微笑。
“森精灵还有几个没来。”精灵王皱了皱眉头,仿佛几个族人的缺席已经是难以容忍的大问题。
“有几个后生留着也好哇。”大胡子说,被精灵王瞪了一眼,他倒浑不在意,“咱们这回也不知要多久才回来,要是有个万一……”
“没有万一。”精灵王斩钉截铁道。
“没有万一。”之前的女德鲁伊温声道,“我们会回来的,或迟或早。”
是啊,这并非离别的装束,更不是送死的打扮。森精灵们尽管面容肃穆,却并不沉重或肃杀,他们脸上显出昂扬的斗志。有孩子不安地去抓父亲的手,那战士低头对他笑了一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更小的孩子还需要母亲抱着,她悄声安慰道:“嘘,不哭,我们去去就来。”
塔砂看到一名德鲁伊皱了皱眉头,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摇了摇头。
“最好如此。”这矮个子嘀咕道。
精灵王没再参与对话,他头顶上的槲寄生在短短的几分钟里焦黑卷曲,又像枯萎,又像被火焰灼烧。精灵王一把扯下王冠,他说:“不能再等了。”
德鲁伊们对视一眼,所有人看上去都有几分悲伤。十六双手纷纷按到了圣树上,他们口中念起祷文,这棵参天大树便无声无息地坍塌了。
有点像橡木老人过世的时候,但橡木老人的枯萎与塔砂现在看到的这一幕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覆盖了视野的树冠轰鸣,整个世界都在簌簌震动,巨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高楼爆破的规模也不过如此,圣树的坍塌却比那温柔得多。遮天蔽日的树冠在倒下前便化作流光,落到树下的观众身上,落到那宽广臂膀环抱的圣树林智商,如同清风细雨拂面。即便在人为因素下提前衰亡,圣树也不忍伤害它所庇佑的一切。
大德鲁伊从圣树的亡骸中捧出自然之心,其中一员化成飞鸟,将之交予圣树林中距离这里最远的一棵橡树守卫者。那德鲁伊归来之时,精灵王对所有臣民和盟友打了个手势,举起弓箭。
他开弓,搭箭,对准头顶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