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知道这一天会来临。
但没想过这一天真的来临,她会怎样。
先前陪在父亲身边时,每一次父亲闭眼沉睡,她都吓得心跳停止,直到确认父亲的脉动还在动,她的心跳才会恢复。
此时此刻她握着父亲的手腕,感受不到脉动,唯能听到自己心跳得咚咚响。
钟长荣的声音忽远忽近传来。
“——将军本就一直靠药撑着身体,还剩下最后一味药。”
“当时说过,这药以备不时之需,吃了之后枯木能片刻回春,但也只是片刻。”
“不吃最后一味药,将军就算昏迷也会坚持很久。”
“先前将军叮嘱过我,他说,他要死在战场上。”
说到这里,钟长荣垂泪哽咽。
“小姐,请原谅我没有告诉你,自作主张。”
楚昭转头看他:“钟叔,你没有自作主张,这是父亲的选择,你看。”她再看向楚岺,“父亲多开心啊。”
“父亲不仅死在了战场上。”
“还与西凉王一战,而且又一次战胜了西凉王。”
“而且——”
她再看向钟长荣,绽开笑。
“还有我,我与他一起并肩作战。”
“父亲最后这一程过的畅快淋漓。”
钟长荣用大手胡乱擦了眼泪,点头:“是,没错,将军很开心,有小姐在身边,与将士们一起上战场,又一次击败西凉,将军此生无憾。”
她也是无憾,这一次她赶到了父亲身边,陪伴父亲,与父亲一起上战场,让父亲看到她的心,知道这个女儿没有白养,也看到她多厉害,无所畏惧,父亲就算离开也放心了。
“传令宣告。”楚昭抬手抚上楚岺还睁着的双眼,“卫将军楚岺,卒。”
钟长荣有些迟疑,问:“现在吗?可以吗?”
西凉王虽然这一战退走了,但战事尚未结束,宣告楚岺死了,军心会不会动摇?
楚昭跪在父亲的膝头前,道:“就是现在,让将士们知道将军与他们一同作战,死在战场,有这样的将军,就算不在了,在将士们心里他也同在,就算西凉王立刻再来,将士们也无所畏惧。”
将军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战退了西凉王,这时候再宣告他的死亡,不会带来恐慌。
悲伤会变成力量。
无所畏惧所向披靡。
哀兵必胜。
钟长荣应声是,站起来亲自走到战鼓前,敲响了鼓。
正在集结修整的兵将们听到这突然的鼓声都愣了下,这不是战鼓,这是丧鼓,所有人震惊地向鼓声所来看去,不远处令旗翻滚,一声声呼喝也随之传来。
“送卫将军楚岺英魂!”
大地上的将士们如同乌云一般向中军大阵涌来,伴着雷鸣般的呼喝。
“卫将军楚岺!”
“送将军英魂!”
雷声轰轰,半边天际都震动了。
站在遥远的山坡上,原本安静的马匹骚动,马上的人却忘记了安抚马匹。
小曼原本扭着的不看这边,此时也转过头来,神情惊愕:“楚岺,死了?真的假的?是兵法迷惑西凉人的吗?”
她还要说什么,被身边的人瞪了眼,示意不要说话了。
小曼停下来,看向身前的女子。
女子已经许久未动,不管是轰轰如雷的声响,还是脚下的震动,她都无知无觉。
寒风吹过,她抬起手指,沾起眼角一滴珍珠般的眼泪,轻轻挥去。
“阿棉,送将军。”
……
……
楚岺的丧事等待战事结束,以及朝廷得到消息后,官员们带着追授来再正式入葬。
这两天楚昭似乎很忙,又似乎不忙。
她坐在父亲的位置,与将官们讨论战事,但只听不说,具体的事都由钟长荣做主。
她巡查伤兵营,抚慰伤兵。
夜晚的时候,她亲自巡查大营。
一切就像父亲还在。
站在旷野上,楚昭感受着寒风凛冽,身后传来脚步声。
楚昭也不回头,似乎没有察觉,直到那人喂了声。
“皇后娘娘勤于军务,也不能连饭都不吃。”谢燕来说。
楚昭道:“娘娘不饿,娘娘一心为国为民,饮风喝露水就够了。”
谢燕来没忍住差点笑出声,这个丫头就是这样,随时随地都能跟你说不正经的话,哪怕是这个时候——
他收起笑,站到她身旁,将一物扔进她怀里。
“末将进贡娘娘的,还请笑纳。”他说。
楚昭拿起打开纸包,见是一只烤鸡腿,她嗯了声,点点头:“爱卿有心了,阿乐,赏。”
阿乐在一旁笑着应了声。
谢燕来也不谢恩,干笑两声,扭过头看一旁浓墨的夜色,夜色里城池星火点点。
旁边的女孩儿安静吃鸡腿。
“心里难过就哭一哭。”谢燕来忽道。
楚昭咬着鸡腿抬头看他,含糊争辩:“什么啊,我不难过,我说过了,我早就准备。”
谢燕来低头看她:“父母离世这种事再有准备又怎样?”
失去的那一刻,依旧痛彻心扉。
准备,只不过是无可奈何,不是不痛。
将没有遗憾,父亲高兴,这些理由当做铠甲都穿在身上心上,结果连父亲生前所在的屋子都不敢再进去。
根本就不敢面对那空荡荡的屋子,不敢去想再也见不到的人。
清冷月光下,女孩儿眼里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她抱住膝头无声哭起来。
阿乐也跟着哭起来,想埋怨谢燕来真讨厌,一句话就能惹哭小姐,但又松口气,将军死了小姐冷静沉着布防西凉,送信朝廷,准备祭奠,井井有序,令人敬佩,但她知道小姐这样不对,小姐的情绪根本就不对。
小时候玩捉迷藏没找到父亲,小姐都能大哭一场。
如今是再也找不到了,小姐心里会怎样痛苦。
但她不敢说,不知道怎么说。
还好有这个从来都不会说话的谢燕来。
也只有他能惹哭小姐。
阿乐看着谢燕来脚尖转了转在小姐身旁坐下来,她长长吐口气向后退了退。
……
……
楚昭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看着四周她怔了怔,认出是父亲的房间。
她还睡在床边的小榻上,只是床上没有沉睡的父亲。
没有了。
这一世,她也没有父亲了。
楚昭的心陡然一扎,生疼,她不由弯腰按胸口,忽的触手油腻,有东西从衣襟滚落——
吃了一半的鸡腿。
楚昭愣住了,又好气又好笑:“阿乐阿乐。”
阿乐蹬蹬从外边跑进来:“小姐醒了?”
楚昭拿着鸡腿,问:“怎么回事啊,不给我换衣服洗漱就算了,怎么还让我搂着鸡腿睡?”
阿乐哈哈笑:“这不怪我。”她指着外边告状,“是谢燕来不让的,说让你这么睡,不让动。”
昨晚啊,楚昭记得自己在哭,哭着哭着就睡了——其实自从见到父亲后,她就没有踏实睡过。
“你睡着了,谢燕来把你抱回来了。”阿乐说,“也不让给你更衣,解了斗篷脱了鞋子就给你盖上被子,说其他的等睡好了再说,这个家伙——”
她的话没说完,外边脚步重重。
谢燕来走进来,冷冷说:“我这个家伙怎么了?”
阿乐撇嘴不说话了。
楚昭一笑:“爱卿甚好。”
谢燕来怕这个吗,早就见惯了,呵呵两声:“娘娘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