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细小的雪◎
原也的回答, 像在脑袋里抽弹喷花筒,让春早开心到要抖脚脚。
但等冷静一点, 她又对原也的学科和专业取向心起顾虑, 无法心安理得地领受他的决定。
她难耐地翻动两下:“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那头问:“考虑什么?”
春早像个小老师一般郑重其事,语重心长:“就选学校的事情啊,毕竟你是理科生, 如果搞工科的话清华应该更合适吧,当然北大理科搞学术也很不错, 而且我看了下地图, 两所学校挨得很近诶, 你不要只想着我,也得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吧……”
说着说着,气息和语调还不自觉加急。
而那边没了动静。
喋喋不休的女生停下来:“诶。”
原也低低的鼻音叩过来:“嗯?”
春早问:“你在干嘛,听了吗?”
男生似微微抽了下气,声调还有点儿散:“在想事。”
春早心思他应该是听进去了,不再脑子过热,认真斟酌之后的志愿适宜, 于是赞同:“对,好好想想, 这可是人生重大决策。”
原也:“嗯。”
春早:“就知道嗯。”
原也笑,咬字变重:“好——没问题。”
……
翌日, 春早依旧起了个大早,准备假借“找兼职”溜出去看原也。
她觉得自己完蛋了,一头栽进“恋爱”这个大坑了。就像妈妈曾经说的, 心思全落原也那了。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 她猜自己入梦后嘴巴都是傻憨憨翘着的。
不然醒来后脸为什么这么酸。
肯定是表情肌做了一整夜的上扬拉练。
父母已经在餐桌前用早餐, 见她出来,春父困惑加关心:“你怎么不多睡儿啊?”
春早挠挠翘着的刘海:“生物钟,睡不着了。”
春初珍在厨房做厚蛋烧,香气满溢:“醒了就来吃早饭吧。”
用打湿的梳子把刘海压下去,春早吸取昨日教训,不再披头散发,打开小红书,依样画瓢学习上面的丸子头技巧。
眼睛是学会了,但手残无药可解。折腾了好半天,每根头发都有自己的想法,都像在跟她作对。
连春初珍都疑神疑鬼,过来敲两下门板问她:“怎么还不出来,便秘了?”
镜子里的少女痛苦面具:“没有!”
春初珍看老公:“一声不响的,吓人不?”
春早:“……”
最后绝望作罢,还是扎了个普通潦草的马尾辫出去。
春初珍替她斟上温好的牛奶:“厕所待那么久干嘛呢。”
春早接过去抿一口,决定求助场外观众,诓老妈:“妈,我想出去找兼职,但感觉扎个马尾太学生妹了。你会扎丸子头吗?”
春初珍挑眼:“什么丸子头。”
春早从手机里调出视频给她看:“就这个,特别难。”
春初珍秒捂:“你刚就在厕所琢磨这个?”
春早点头,再点头。
春初珍将那则短视频粗略一瞟,不屑:“我当什么呢。这还不简单?”
春早双眼放光。
春初珍随即起身,去卫生间取来大齿梳,三两下将女儿头发握成一把托上去,绕扭几道,要来她手腕上的黑色发绳,固定好。
又就着视频里的讲解,有模有样地处理了一些细节。这边提一提,那边松一松,耳畔不忘抽出两绺碎发当点缀。
“好了。”春初珍把梳子交给春早:“去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
“真的?”春早双手摸摸自己脑袋,狐疑起立:“我去看看。”
说着就疾步跑向盥洗室,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后,她心满意足,欢欣鼓舞地跑出来:“啊啊啊啊妈妈你手好巧!”
春初珍得意:“你跟你姐小时候的三股辫,四股辫,哪个不是我梳的,那时候幼儿园里你们发型最漂亮,这丸子头算什么。”
春早顿住。
她几乎都记不得了呢。
继而弯笑,开心地吃完早餐,换上白色的及膝连衣裙,挎好包,脚步轻盈地去玄关。
勾上鞋后跟,她又小心发言:“我中午可能不回来吃饭……”
望向鲜少如此有生命力,栀子花一样的女儿,春初珍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叮咛:“晚饭我给你带的哦,早点回来。”
春早:“嗯。”
她选了把姐姐的小巧防晒伞。春畅丢三落四,常把阳伞落家里,一把接一把地买,家里都快能开间伞厂。
临近九点,外面天还不算热辣,风里鼓噪着绿意,沿途皆是人间烟火气。
春早在原也小区门口买了份早点,打包带上。
她没有提前告知原也,停在楼梯口摸出钥匙串,昨晚她在钥匙上扣了个魔卡少女樱的鸟头杖挂件,“小的楼下,大的楼上”——回顾着男生毫无保留的交代,她情不自禁地笑出来。
笑意持续到上楼后。
贴在门上听了听,内里安静得跟空屋一般,她才以最轻最慢的速度插入钥匙,旋开锁孔,然后蹑手蹑脚地潜入室内。
客厅似乎被屋主连夜打扫清理过一遍,里里外外都整洁如修葺一新。
鞋架上多了双兔子头造型的粉色凉拖鞋,春早偷捂住嘴巴,害怕自己发出六亲不认的大笑。
她轻拿轻放,换好鞋,往里走。
将早餐包装袋搁置到厨房,她折去卧室。
没想到原也门都没关,门板半开半合,呈四十五度角。
这人睡觉不会不自在没安全感吗?
春早疑惑地想。
拖鞋质地偏软,外加春早走得实属缓而轻,几不可闻。她以一根手指慢抵开门,伸头偷窥一眼。
原也果然还是睡觉。
男生浓厚的睫毛耷掩住双眼,灰蓝色的薄被也不好好盖,只遮住腹肚,白T凌乱地纠缠在他身上,胸膛起伏匀稳。
春早看到他宽大中裤下的小腿,结实修长,在遮光帘后的晦暗环境里都白得乍眼。
这是她第一次直击原也的睡相。
……可恶。
又乖又帅的。
春早憋得受不了。
急速撇过头去,努力不让自己嗤嗤出声,悄无声息地宣泄了好一会。
再看回去,男生姿势面貌均未变。
睡眠质量这么好……
怪让人不爽的,凭什么就她还过着高考前的作息时间表。
春早心生恶趣味,小心翼翼猫移到他床边,0.5倍速坐下,然后从连衣裙兜里取出手机,打开软件,一个字一个输入,搜索关键词——“苹果手机闹铃……”
锁定其中一首,她调大手机音量,回过上身,也磕紧下唇,悄悄把手机探向原也耳边。
下一刻,肘部忽被捉握着,下拽,力道还极重,她重心不稳,径直趴栽到男生胸口上。
指节一软,作案工具——手机,从他漆黑的发梢滑下去,落至枕畔。
春早本能地想要撑坐起来,又被他用臂弯挟回去,不容置喙,让她动弹不得。
脸抵的地方,刚好在男生颈窝边,锁骨锋利的长壑间,近到过分。
春早顿时心乱如麻。
“偷袭我?是不是?”原也湿热的鼻息洒在她耳后的皮肤上。那里又透又薄,很快变得跟西瓜红的胶脂一样。
男生嗓音微微喑哑,连同他的钳制,有点儿压迫,也有点从所未有的轻浮。
讲话时,能嗅见清新的薄荷香。
显然不久前刚刷过牙。
春早看不到他的脸。触觉处,只有他的皮肤,他的体温,他湿热的气息。
感官的刺激变得异常大。
春早神思剧烈摇动。
体内有懵懂的情愫在窜流,致使脚趾和手指都有几分软麻。
到底谁偷袭谁,她试图昂起头,脱离控制。又被原也眼疾手快地从后颈的位置压回去,说什么都要扣押住她。春早不依,挣动纠缠间,两人呼吸都变重了,原也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经意拉扯到她脑后一根头发,春早吃痛,不由呜了一声。
原也听见,当即松手,关心:“怎么了?”
春早一秒竖直上身,捂住后脑壳,面红耳赤地控诉:“你弄到我头发了。”
原也也忙坐起来,双手捧住她脸,往一边拨歪脑袋,严肃观察:“哪?”
春早打开他手:“我怎么知道,那么多根。”
痛意消散如风,但后果需要自负。
春早拨弄起头顶东倒西歪早已不成型的散乱“丸子头”,佯愠:“我的发型全被你毁了。”
原也困惑地掀眉:“什么发型。”
春早气哄哄:“我的丸子头。”她宝贵的丸子头,此生第一次的丸子头,欲哭无泪。
原也皱一皱眉心,仔细端详:“现在这样也很好看啊。”
“才没有。”春早一把扯掉皮筋,抓两下蓬乱散落的头发,起身要去卫生间。
又被原也拉住,一屁股坐回床沿。
“别走啊。”他并靠过来,单手把面色不佳的女生揽回怀间。
另一只手,细长的五指附上她后脑,替她梳理起柔顺黑亮的头发,哄慰:“我错了。”
“让你装睡。”她搡他,重复一些没营养的恼怒:“让你演!让你装!”
原也顺从地接连后靠几下,投降示弱:“我只是想……”
“嗯?”春早瓮声瓮气。
男生迸出一声清越得逞的鼻音:“践行一下……昨天晚上想的事。”
……在床上,抱着她。
因为女生语音里,近到乱人神思的,微弱的呼吸和气音,还有被子发出的窸窣轻响。他会忍不住想象,想要真真正正地切身听一下。
啊,他好变态啊。
说完,自己先羞耻难当地笑倒在她肩头,上身耸动不停。
春早反应过来,才稍微恢复本色的耳朵再度殷红。什么人啊,让他好好考虑学校专业的事,结果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肮脏废料。
“臭流氓。”脑子里无缘蹦出这个词。
春早立即将它化为现实,指责他行为不端图谋不轨。
原也无可辩驳地放开她。
好了,现在他不光是变态,还是抖M。
因为被女生这么娇娇气气,嗔似的一骂,竟然毛孔舒张,还有点难以一言蔽之的舒爽。
原也咳一声,抓了抓头发,腼腆抿笑,眼睛还清清亮亮,无辜纯洁到极点,写满“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讲”。
春早深吸一口气,不跟他多计较:“好了,出来吃早饭吧。”
—
一边玩手机,一边陪着原也吃早餐时,春早还对“丸子头毁灭大事纪”耿耿于怀:“今天头发还是我妈帮我扎的呢。”
她没好气剜一眼喝豆浆的男生,暗磨牙根:“晚上回去怎么交代哦……”
原也薄薄的眼皮从碎刘海后一掀:“什么样子的发型?”
春早调出小红书里的视频教程:“就这个。”
原也接过去,眉头紧锁,专注地看完全部,而后成竹在胸:“很简单啊,马上给你还原到一模一样。”
半小时后,春早仰脸,跟这个与自己水平不相上下的“手残二号”面面相觑。
青铜装什么王者。她嗤之以鼻。
“别瞎折腾了。头发都快被你弄掉一半了。”她一歪身,将自己的发丝从他手里解放出来。
原也微讪着垂下手,另谋他法,片刻,他目视手里的黑色发绳,双手将其完全拉伸开,再一用力,直接将它绷断。
春早甚至没来得及阻拦:“喂!”
原也泰然自若地坐回去:“就跟你妈说,质量不好,不小心断了。”
春早微怔,眨了眨眼。好像也不是不行。
原也微微一笑,将那只发绳收回裤兜里。
上午到中午,原也都陪着春早在外面闲晃外和咨询兼职。路过那家对他们而言与众不同,堪称地标和史诗的咖啡店时,两人默契不言地并肩走进去,重温彼此的蓝海明信片。
午饭后就买了冰镇西瓜回家,各人一半,靠坐在茶几前,用原也的平板看电影——当然,中间地带,口感最佳的两瓣红瓤自然都会留给春早。
睡意上涌时,就好像坐在午后宁静而颠簸的巴士车厢里,她打个哈欠,昏昏沉沉地歪向原也肩膀,男生颌部向她那侧贴靠几分,又垂眸瞥一眼,旋即将影片调节为静音模式。
日暮西斜。
终要归家。
纵有万分不舍,春早还是严格遵守规矩,实行三不让:不让送出门,不让送下楼,不让送回家——出分后再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另做更改。
原也无可奈何地陪她到门口,他猜,他足以给自己颁一个“史上第一憋屈男友”奖状。
他懒懒立在那里,垂眼看躬身换鞋的女生。
跟啃榛果的小松鼠一样,脑袋毛茸茸,看起来手感极佳。
好想伸手揉一下。他曲了曲指节,意图克制,不过,他为什么要克制,她已经是他女朋友了好吗,于是再不犹豫地,欠欠上手。
被这么猝不及防地使劲一搓,春早诧异扬眸,满脸“搞毛啊。”
她三两下抚平蓬乱的发丝,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可原也身量高她不止一头,追逐打闹时还得一蹦一跳。
男生爽朗地笑着,边跑边避,最后被逼靠到墙边,在春早的怒视里,他没辙地老老实实俯低脑门,让她肆无忌惮报复回来。
两人第二次回玄关道别。
春早回身,正要去开门,忽的,门把被一只手提前握住,青筋凸出,在使力。
原也体型差偏大的身形直罩而来,只是略一抬手,就如危墙将倾,将她困于其中。
春早鼻息微紧。
当下的间隙,都没办法轻易回头问句怎么了。
背后的人也没出声。难以捉摸,也呼之欲出。
空气里难舍的胶着就是谜底。对峙了几秒,春早决定先发制人,在极为有限的空间扭转回身体。
在对上男生夜色般深黑的眸子的同一刻,他就劈头靠过来。
春早心跳骤停,呼吸骤停。
原也吻了她。
一个很草率,很轻微,也很迅疾的吻,毫无征兆,连发生都不那么真切,像是气泡破裂,像一片细小的雪顷刻融化在她唇边,甚至是——都没有亲准位置,只贴到了她的嘴角,以他同样凉而软的唇。
但依然如过电。
背脊大片地发麻,腹部也是,末梢神经失序,脚尖都忍不住绷紧。
两个人的脸都汹涌地红起来。
春早怔然失语好多秒,才抬手摸住嘴唇:“你……”心脏悬颤到卡壳,无法质询。
原也静了会,睫毛耷下来,不自然地解释:“我想先问的。”
他是想先问的,要不要吻别。——这是借口,真实是,他想吻她,不可抑制地想吻她,没有理由,无关一切。
所以。
在她回头的那一秒。
他一个字都等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