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萤虫飞舞, 窗台上那个破瓦罐里新插的扶桑花枝随夜风摇曳。
外婆同顾嘉年讲了一个故事。
是独属于那个年代的,并不算新奇,却真实存在过的故事。
五十几年前的一个春天。
梨花压满枝桠的季节。
一位体弱多病的富家少爷带着仆从到乡下养病, 住进祖上修建的洋房别墅。
他听从医生建议, 每天清晨都要绕着河边走三趟。
于是每天都能见到一位在桥洞下浣衣的乡下姑娘。
久而久之,少爷实在无聊, 有一次便走下河道, 与姑娘攀谈起来。
起初并不愉快。
两个人的价值观、人生观截然不同。
一个是受过先进教育、矜贵桀骜的富家少爷,一个是安守本分、被家里安排着成年就要嫁人的农家女孩。
她嫌他聒噪傲慢却四体不勤,就连穿衣吃饭都要依靠佣人。
他说她唯诺迂腐且大字不识,甚至最简单的儿童读物都读不懂。
谁都瞧不上谁。
可是后来, 少爷屈尊降贵教女孩识字看书,给她讲新时代,讲开放, 讲男女平等、恋爱自由。
讲女孩子也应该拥有受教育的权力。
女孩呢,则手把手教少爷洗衣做饭、种菜放牛, 逼着他每天陪她风吹日晒、翻山越岭。
说只有接了地气, 身体才能结实。
他们就这样拌嘴吵嚷了一整年, 谁都没有戳破那层暧昧的窗纸。
直到女孩快要满十八岁,家里开始给她相看人家,而少爷也身体大好,即将要被接回城里。
说是家里打算送他去留洋。
少爷走的前一天晚上,送了姑娘一束亲手栽种的玫瑰花。
他别别扭扭拧着眉毛,埋怨道:“托陈叔从昼山城送来的种子,可贵了。我连着种了好几茬,全都死了,只长成这一株。你教我种菜的办法根本就没有用。”
姑娘接过那束从未见过的火红, 眼里有泪,语气却好笑:“我教你种萝卜白菜,可没教过你种花,能生搬硬套么,傻子。”
“我明天就走。”
“嗯,我知道。”
“下个月你要成年?家里在给你说亲了?”
“嗯。”
少爷的喉结上下滚动,踌躇着思考,到底要不要带着她离经叛道、搅乱她平安顺遂的人生。
怕她不答应,更怕她后悔。
没想到姑娘却先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下个月五号我过生辰,你来的话,我们可以……”
她把玫瑰捧进怀里,花刺扎进胸口:“我可以跟你一起走,你带我去坐你说过的火车和汽车,好不?你不是说你曾经跟着家里去过北方的玫瑰庄园品酒,我们也去好不好?我喜欢这红色。”
“好,”少爷突然伸手抱住她,盯着她白皙的脖颈,哽声道,“跟你一起,去哪里都好。往后我给你打一串项链,红宝石的,比玫瑰还红。”
……
“可是那天他没有来。”
“我等到半夜,仍是不甘心,于是从家里偷跑出去,跋山涉水到了昼山。去往他曾经说过的那个地址。”
“我也不知道我哪儿来的勇气,从前走过最远的路就是到镇上赶集,我甚至都没想到我能到昼山。”
听到这里,顾嘉年泪眼朦胧地摸着外婆眼角的皱纹,问当年那个孤注一掷的姑娘:“那……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姑娘说,“我在他家后门坐着,等到了刚从云陌回来、风尘仆仆的陈叔。我才知道,原来他病了,病中让陈叔替他赴约。没想到陈叔在路上耽搁了,这才与我错过。”
“陈叔带着我从后院小门进去,隔着窗口的一树玉兰,我见到他。”
“身子才刚好的人,又那样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脸白得像鬼。说是同他父亲争吵,推搡之间撞到了脑袋。什么脑震荡,发了高烧,他父亲硬着心肠不肯请医生,我去的时候他还神志不清呢。”
“陈叔说,他买好的两张火车票被家里人发现了,吵了好大一架,还以绝食抗议。”
“陈叔说,他让我等等他,他会赌赢的。”
外婆叹了口气。
“是我没有等他,我怕他把自己给赌没了。”
“我从昼山回来,听从了家里的安排结婚,让陈叔转告他各自安好。后来听说他身体好了,去留了洋。”
姑娘与少爷的故事戛然而止。
红玫瑰与红宝石,只是记忆里脱离轨道的一场梦。
但外婆的叙述却在继续:“我回来的那天也以为人生就此中断了,看不见未来与前路。”
“但停停,人生不会就此中断的,时间是最能抚平一切的。人很脆弱,但同时又最强大,等过些年你会发现,没有什么坎是一个人跨过不去的。”
“我和你外公结了婚,他是村里的会计,人很腼腆,长相也秀气。他也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女孩子,是从北方来的下乡知青,我见过。长得漂亮、很有学识和礼貌,待人也亲厚,从来没有高高在上的做派。”
“她插完队回北霖读大学了,同他偶尔有书信往来。”
“但你外公和我不一样,他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一辈子放在心里。”
“结婚那天我们就说好,这辈子就当战友,把剩下的岁月当作战场,一起拼搏到最后。”
顾嘉年揩了揩眼角。
她在听故事的过程里,已经猜到那个少爷是谁了。
也意识到迟晏曾经递给她的那盒红宝石项链,并非不小心拿错。
“阿婆,那你……没有遗憾吗?”
外婆想了想,说道:“我也以为会有遗憾,可到头来仔细想想,好像没有。”
她温和地看着顾嘉年,一字一句地说:“姑娘后来有了一个聪慧拔尖性格要强的女儿,两个资质平平却性情敦厚的儿子。往后的岁月里,她又添了两个鬼头鬼脑的孙子。最最重要的是,她有了一个宝贝外孙女,那是上天送给她最珍贵的礼物。”
“从前往后看,人生荒唐到过不下去;但从后往前看,其实每一年都是嘉年。”
“停停,你的坎,也会过去的。”
“嗯,”顾嘉年抱住她,眼泪浸透她的白发,“会的,我要去复读了,阿婆。”
*
第二天吃过早饭,顾嘉年背着书包去爬墙虎别墅,她像往常那样用钥匙开门,轻手轻脚走进客厅里。
只是没想到迟晏已经睡醒了,正坐在书桌后一边喝咖啡,一边散漫地敲着键盘。
顾嘉年把书包放在沙发脚下,惊讶道:“迟晏,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往常他最早也得十一点多才会起床。
迟晏抬眸睨了她一眼,语气好笑:“想起就起了,管这么多?怕我打扰你看书?”
顾嘉年连忙摆摆手:“哪有,而且我今天不打算看书,既然你在——”
她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陪我打个电话?很重要的电话,超级重要,我自己一个人有点不敢。”
迟晏顿了片刻,问她:“打给你爸妈?”
“不是,爸妈那边我准备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再告诉他们。”
顾嘉年说着,把之前从网上找到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输进去,解释道:“是北霖九中招生办的电话。三年前他们打电话来家里招揽过我,我答应了,但后来被我爸妈逼着毁约,去了霖高。”
“我想给他们打个电话,问问我能不能去九中复读。”
迟晏颔首,又漫不经心问她:“需要我帮你打吗?”
“我可以勉为其难扮演你的监护人。”
“你帮我打?”
顾嘉年本就紧张,对这个提议颇为心动。
然而挣扎了许久后,她仍是咬了咬牙,摇头道:“……算了,我还是自己面对吧,横竖就是一刀。这才是第一道坎,未来一年还有很多难关,我不能总是躲在后面。”
她说着,抬头看他一眼。
而后低声咕哝道:“你……你在这里坐着陪我就行。”
迟晏闻言抬眉。
这小孩,永远比他预料的更有勇气。
他嘴角挂起一个弧度,扬了扬桌上的抽纸盒,调侃道:“好,那我给你准备好纸巾。”
顾嘉年没好气地皱了皱鼻子:“我哪有这么没出息。”
说着,一鼓作气按下通话键。
“——嘟嘟嘟,”电话被接起来,是一个年轻女性例行公事的声音,“北霖九中招生办公室,请问您有什么事?”
顾嘉年瞬间挺直脊背,手指握紧了手机,咽了咽口水。
“您……您好。”
她的声音比起对面来,明显稚嫩又紧绷:“那个……我想问问,你们文科班还……还招复读生吗?”
对面停了一秒。
顾嘉年又画蛇添足般套近乎:“三年前,九中文科一班的周成斌老师曾经给我打过电话,只是我后来去了霖高。”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明显太紧张,说话没过脑子。
她在说什么啊?
这哪里是套近乎,这分明是挑衅。
果然,女人闻言沉默了会儿。
顾嘉年通过她的语气都能想象到她在皱眉。
“你去了霖高?那为什么不回霖高复读?”
顾嘉年脑袋里闪过无数个预先准备好的、更为保险的回答。
比如觉得九中更适合自己,霖高比较注重理科教学,九中离她家更近等等等等。
可那些体面遮羞的回答最终被她挤出脑袋,她脑子一热,鬼使神差地交代了所有前因后果。
她老老实实回答着,说了逃课的事,也说了抽烟的事,也说了霖高不要她复读。
期间,电话那头的女人不断提问,语气犀利、不带感情。
顾嘉年一字不落地将那错轨的三年时间全都交代了一遍。
最后,她问她为什么想要复读。
顾嘉年顿了顿,干巴巴地讲了这些天的心路历程。
她像个被审问的犯人,失去了润色的能力,只剩老实巴交的陈述。
一通电话打了大半个小时,对面女人的呼吸声浅浅,似乎完全没有被她的叙述打动。
沉默过后,她说自己不能做主,要跟年级组的老师们商量一下,三个小时后再跟她联系。
顾嘉年礼貌地挂断电话,而后脱力般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
好半天后,她扁了扁嘴,慢吞吞地说道:“要不你还是拿来吧。”
他挑眉:“拿什么?”
“纸巾,”顾嘉年苦着一张脸,“我可能下一秒就要爆哭了,我在忍着呢。”
迟晏好笑地“噢”了声。
他拎着纸巾盒走到她身边,忍不住弯腰薅了一把她头上睡得翘起的软毛,挑眉道:“现在倒是诚实了。”
顾嘉年发着呆,没什么反应。
迟晏摇了摇头,重新绕回书桌后。
没有问她过程和结果。
顾嘉年后知后觉地感到方才头顶有凉凉的温度抚过。
她没心思去想那是什么,只觉得时间格外漫长。
她特地跑来爬墙虎别墅打电话,就是担心结果不好,外婆会跟着操心。
没想到果然被她搞砸了。
脑子里乱乱地回忆着刚刚电话里头的一问一答,现在想起来觉得每一句话都是在踩雷。
她怎么能说实话呢?
在校抽烟、翘课,违反校纪校规,霖高不要她,九中就会要她了吗?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她是九中的招生办老师,肯定不会收这样的学生。
是不是循规蹈矩先不说,就她这个脑子,谁能收她?
没当场拒绝她已经是很有涵养了。
顾嘉年胡思乱想着,如坐针毡。
等她感觉已经天荒地老的时候,看一眼手机,时间居然才过去五分钟。
她忍不住站起来,想从书架上挑本书看,却发现自己好像突然之间不认识字了,连书名都读不进去。
“《在细雨中……》你还逃课、抽烟?在学校里?”
“《百年孤……》你模考考了几分?语数英分别多少?”
“《你当像鸟飞往……》所以你为什么觉得你学不好理科,就能学好文科呢?”
“……”
顾嘉年焦灼地在几排书架前来回穿梭,企图找到一本没有字只有图的书。
不知不觉走到了迟晏的书桌后面。
身后帽兜突然被拎住。
她垮着脸回头,见他站在书桌后,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闲闲拎住她,好笑道:“怎么慌慌张张的,在翻什么?”
顾嘉年极力把脑袋里那些冰冷的女声赶出去,反问他:“……你在做什么?”
迟晏顿了会儿。
他的目光在她慌乱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忽然松开她,转身把笔记本电脑推过来:“贺季同催我要新书的开头。这些天反反复复一共改了十六版,我挑不出来,你帮我挑。”
“……我?”
顾嘉年难以置信又受宠若惊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你要我帮你……挑开头?你确定?”
迟晏事不关己般随意地点头:“你不是正好没事,想找点事做?”
又顺手帮她拉开椅子,用下巴示意她坐下。
“没事倒是没事……那,我看啦?”
顾嘉年坐在这把她从来没坐过的宽大实木椅子上,毕恭毕敬地接过笔记本电脑。
她看着屏幕上按编辑时间排列整齐的十六个文档,心里瞬间被复杂的感觉淹没。
一方面觉得肩上担子千斤重,自己何德何能给大作家挑开头。
他自己都挑不出来,她又能帮上什么忙?
另一方面又飘飘然,心里几千个小人在欢呼雀跃:“我居然在帮砚池大大看文!”
十三岁的顾嘉年要是知道她还能有这么出息的一天,大概会半夜激动到从被窝里蹦出来吧?
不管是哪个情绪占主导地位,高低她都再也没有心思去合计刚刚那通电话。
顾嘉年虔诚地点开第一个文档,脑袋凑近屏幕,字斟句酌地看起来。
迟晏倒是落得清闲,走到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两个人位置对调,他懒懒散散地靠在沙发背上,闲闲翻着书,时不时还抬眸打量书桌后的人。
那椅子对她来说矮了点,手指握鼠标的姿势有些费力,脑袋也像个小松鼠般往前凑。
倒是看得认真,唇紧紧抿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缓缓地挪动着,脸颊时不时鼓起,眉头还偶尔皱一下。
迟晏盯着她,手指下意识地摩梭着书脊,一下,两下。
片刻后,他蓦地垂下眼,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本来只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
怎么忽然感觉到了久违的,一点点紧张。
这心情让他想起高一那年第一次给《倾言》杂志投稿后,等待回音的那几天。
陌生又遥远的忐忑不安。
他哂笑着低下头,不再看她。
静默片刻后,开始看书。
直到时钟缓缓走过两圈半。
顾嘉年终于看完最后一个文档,仍然沉浸在文字里,内心震动着伸了个懒腰。
这才发现自己看得过于入神,以至于此时此刻浑身都僵硬了。
她抬眼看去,迟晏正坐在沙发上闭着眼,慵懒地靠着沙发背,修长的指节清闲地支着俊朗的下颚线。
这单人沙发对于她来说过于巨大,于他却是刚刚好。
个高腿长,就算坐着也有不可一世的压迫感。
屋里安静,只有时针在发出声响。
她静静看着他,移不开眼。
这样的一个人。
既荒唐颓废、玩世不恭,又有稳重的温和与笃定。
外貌得天独厚,什么事都信手拈来。
文字也同人一样,有着与生俱来的锋芒。
顾嘉年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地鼓动。
这一瞬间,她突然想起自己问外婆会不会遗憾。
那她自己呢?
就这样把他藏在心里,会有遗憾吗?
一定会的吧。
她才十八岁。
可却有直觉,此生往后都不会再像这样喜欢一个人。
顾嘉年不敢再想下去,回过神来,拿起电脑挪过去,蹲下来戳了戳他胳膊,小声道:“迟晏,我看完了。”
他缓缓睁开眼,眼里有些许惺忪睡意。
声音也有着缱绻的沙哑:“嗯,怎么样?”
顾嘉年压下心底的悸动与不安,认认真真地和他说自己的感想。
“我觉得每一版都很好,我都舍不得看完。”
“但如果一定要选一个,我最喜欢第六版。”
迟晏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在十六个五花八门的开头里,她的选择竟然与他一致,仅仅十六分之一的概率。
这些开头贺季同和其他几个编辑们也看过。
他们各有所好,但统统不看好第六版,觉得太过平铺直叙,没能凸显他的文字功力。
而他在走过这些年的困顿现实之后,亦不得不承认,对于文字已经没有当年那般敏锐与自信。
甚至,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判断。
所以才会接连停笔十数次,磋磨割裂到丧失信心。
“嗯,”迟晏的喉结上下滑动着,问她,“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呢?”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也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
“我给不出什么专业的建议,”她斟酌着说道:“但是,在你销声匿迹之后的那半年里,我曾经把你的每一篇文章都反反复复看过数十遍,摘抄过,背诵过,逐字逐句记进心里过。”
“不是说叙事顺序或者文风多么相似,可我看到第六版的开头,就觉得是你。”
“独一无二的你。”
“……”
迟晏哑然。
这些年过去,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他的文字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
此刻却被人笃定相告。
这就是你。
独一无二的你。
迟晏看着顾嘉年的双眼,那瞬间眸中忽然闪过一丝难捱的悸动。
支着下巴的手指收了收,指尖嵌进掌心。
他风马牛不相及地想着。
纵使他把家里这上万本书全部看完,大概此刻同样会词穷。
文字最是千变万化,可造日月星辰,可写人间四季。而她却是万千组合之外,最莫测的那个。
不可捉摸,无法言说。
两人一坐一蹲,靠得很近,呼吸相闻,静静地对视着。
某些微不可察的暧昧气氛在蔓延。
顾嘉年莫名感觉到脸颊在升温,她不知道他这样看着她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她说得对还是不对呢?
直到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
顾嘉年吓了一跳,惊觉三个小时到了。
她连忙站起身与他拉开距离,抖着手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那串熟悉的号码。
她手忙脚乱接起来,清了清嗓子,紧绷地问道:“喂……请问结果出来了吗?那个——”
“——你们……要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