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月的梅雨季后,今天是个难得的晴朗天。
昼大无边的春色揉进遍天夕阳里。
图书馆附近的林荫路上,两旁梧桐林立。
顾嘉年左摇右晃地走在马路旁人行道的边缘。
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坠着的人。
他身形出挑、步履散漫,一只手抬在半空,虚护着她肩背。
身边偶有呼啸而过的单车,成群结队抱着书的学生们路过他们时纷纷侧目,有几个认识顾嘉年的女孩子,还停下来促狭地跟她打招呼。
眼睛一直惊艳地往她身后瞟。
学生们大多行色匆忙,赶赴食堂或下一节晚课。
也有没课的,悠悠闲闲在校园里晃着。
比如她。
顾嘉年嘴角挂起一个笑,走到一个分岔路口的时候,骤然停住,回头。
身后的人一个不防,胸口被她额头猛地撞了下。
他好笑地停下脚步,伸手在她额角揉了揉:“疼不疼啊?”
顾嘉年摇头,笑着挽住他的胳膊,觉得吸进肺里的每一口空气都是甜的。
“迟晏,”她说,“我真的觉得此时此刻,快要二十岁的我,才总算是感受到了什么叫少年人的青葱岁月。”
“我走在这条路上,真切呼吸着,就好像这每一棵树、每一块砖都属于我。你也,属于我。”
“我觉得未来有很多的事等着我去做,很多书等着我去看。明天很有希望,过去也没我曾经以为的那般黯淡无光。”
她说完她自己,又来问他,“你今天听到沈教授那么说,是不是也很开心?”
迟晏眉头松解着,任由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洒进眼睛。
他低下头看她。
女孩子穿着一身崭新的白裙,裙摆飞扬着。
她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润,两颊经过几个月的调养长了一些肉,身形虽依旧瘦削,但远不是当年初见时的弱不胜衣。
或许是因为在那漫长的青春年岁里,难过的事情太多,开心的时候太少。
所以她的快乐从来都掩饰不住,眼睛笑成新月,眼底全是流光。
“嗯,很开心,觉得自己很荣幸。”
*
夜里,顾嘉年坐在图书馆的讨论区里写作业,顺便等迟晏——陪她吃完晚饭,他便被沈教授叫去了办公室。
她打着呵欠看了眼图书馆的壁钟,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他们竟然聊了一整个晚上。
不过对于这对师生来说,阔别的这几年岁月,或许一晚上都不够叙旧的。
时钟慢慢走着,窗外夜色如泼墨。
耳边是熬夜赶功课的学生们细声的讨论。
这些天在迟晏的监督下,她的作息一直很规律,很久没这么晚睡过了。
顾嘉年揉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刚想趴着瞌睡一会儿,便听到身旁的椅子被拉开。
她回过头,看到迟晏在她旁边坐下,视线落在她惺忪的睡眼上,拧了眉:“刚刚不是发消息让你先回寝室睡,怎么不回去?又熬夜?”
“就今天一天嘛,”顾嘉年见到他,睡意散了大半,下意识地去牵他的手,语气兴奋地问他:“怎么样,教授跟你说什么了?聊得还好吗?”
“嗯。”
迟晏先是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垂着眼皮睨她:“也有一部分不是很愉快。”
顾嘉年心里一紧,连忙问他:“……哪部分?”
“听说,”他慢慢靠过来,磨着牙掐了一把她脸颊,“我们顾嘉年同学现在是中文系系花?组里好几个人同时在追你?”
“……”
顾嘉年脸皮发红。
这种事,沈教授怎么会知道啊?
还告诉了迟晏?他怎么想的啊。
“先生跟我说,”迟晏嘴角勾了勾,眼睛闲适地眯起来,“有个小男生还写了十页的文言文来追你?
“我才疏学浅,就想问问我们榜眼同学,那篇文言文……还好看吗?”
“……”
顾嘉年听着他意味不明的语气,莫名有点心虚。
这些事她就是觉得没必要跟他说嘛。
她温吞吞地应付:“有倒是有,只不过我学习那么忙,都时间没看,哪里知道好不好看……”
迟晏拖长了尾音,似笑非笑道:“哦,真没看啊?那好可惜,我还想拜读一下呢。”
“……”
顾嘉年听他这酸溜溜的语气,终于反应过来。
他不是问责,这是……在吃醋?
心底的一丝心虚消失无踪,整个人都熨帖起来。
她存心逗他,抬着下巴扬起眉毛,莞尔道:“别担心,还会有机会的。下次再借你拜读。每天给我写情书的人这么多,说不定哪次还会有文言文呢。而且再过几个月新生又要来了,听说大一的男生最喜欢写小作文式的情书。”
“……”
迟晏看着她理直气壮、百无禁忌的模样,差点被气笑:“还下次?”
他悠悠叹了口气,半晌后又点头,刮了刮她鼻子:“确实也是。”
他嘴角扯起来,眉眼泛着笑:“我们家停停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这世界上长眼的不长眼的都该喜欢你。我要是跟你同龄,也给你写小作文追你,行不?”
“……”
他夸得这么直白,顾嘉年倒是不好意思了,嚣张的气焰熄灭了大半,强装镇定道:“你问我干嘛,你要追就追……呗。”
迟晏伸手支着下巴,看了她一眼,酸道:“可惜啊,我怕我没机会,先生看好的都是别人呢,你就当真会选我?”
迟晏说到这,下颚控制不住地收紧,想想都觉得荒谬。
就在刚刚,办公室里,他的恩师喝了点酒,满脸喜气地拉着他,同他滔滔不绝地谈论他女朋友的绯闻。
“小迟,我听郑齐越说,顾嘉年同学是你亲戚家的小孩?难怪这样帮你。这孩子真的不错,相貌出色,努力勤奋,为人真挚,对文学的敏感度也很高,很适合做学术。而且——”
迟晏听到这上半段,笑容刚扬了一半,便垂直僵在脸上。
“——我觉得她跟我们组里那个叫蔡子骞的男孩子蛮配的,就是刚刚组会的时候我带你认识的那个,现在大三。他也是北霖人,长得和顾同学很般配嘛,而且性格非常儒雅,也有才华,听说追小顾很久了。你师母也觉得般配。”
“……”
迟晏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摁着眉心。
这人年纪大了。
是不是都会有这种癖好啊?
那边教授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还在兴致高昂地说着,半点不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文人:“我们肯定不好去说什么的,但她是你亲戚嘛,你可以跟她提点提点,就你老师我看人的眼光来说,小蔡么,真的不错。”
顾嘉年听到这里,笑得前俯后仰,眨着眼睛问他:“那你怎么说?”
“我说……确实是我家亲戚没错——”
迟晏想到后来老头一脸错愕的表情就觉得万分好笑。
“——只不过,是我未来媳妇儿。所以小蔡么,真的不行。”
顾嘉年听到这里,笑了半天后,突然意识到什么,别扭地转过脸去,咳了一声。
什么未来媳妇啊。
她埋头去写作业,认真抄了好几句题干,好半天后才说:“我会的。”
“什么?”
迟晏没反应过来。
顾嘉年伸手压平作业本,支支吾吾。
“你刚刚不是问我如果你跟我同龄,也来……追我,我会选你吗?”
“我会的。”
白澈灯光下,她落在作业本上的指尖晕出点与侧脸一般的红。
迟晏心里忽地停了半拍。
他想起先生在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之后,给他看了一封邮件。
是他生日那天的下午,她在晕倒之前写的。
“当时看这封邮件,只觉得这小姑娘对你一片诚挚,肯定很欣赏你这个作者。现在看来,明明字字句句都是情意嘛,是老师眼拙了。”
“小迟,我说过的,往后皆是坦途,没骗你吧。她或许,就是你的坦途。”
“是。”
——她是他温柔又坚定的坦途。
迟晏一字一句看完那封邮件,忍不住和恩师告别,一路快步地穿过昼大曾经无数次困住他的黑夜,急切地来图书馆见她。
他想到这里,收眉敛目,修长手指把从先生那儿借来的那本书推到她面前。
“今天沈教授布置了书单,让你看这本,你不看看吗?”
顾嘉年低头看去,是《大兴安岭的林中人》实体书。
她心下好笑:“干嘛,推销你自己?”
这版实体书她宿舍里收藏了二十本,不过都没拆塑封,一个是因为这本书她早就反反复复研读过了,第二个也是因为不舍得拆。
每天还时不时擦擦灰,被林笙说像是贡品。
迟晏垂着眼皮看她:“嗯,推销就推销吧,我诚心诚意推销给你看,那你看不看啊?”
“好吧,”顾嘉年满脸傲娇地翻开卷翘的封面,“那我就看看——”
目之所及,她话音倏地停下。
扉页里有他遒劲的字迹,写着满页恳切的序言。
顾嘉年的视线落在了最后几行。
“开篇坎坷,经历十多次停笔,皆因困顿现实对浪漫幻想的消磨。身如困兽,思想在黑暗牢笼里挣脱不出。直到有一天,她敲开我的门,拨开门口杂乱的山茱萸,递进来一盒点心。”
“从此,光倾泻进来。”
在这凌晨两点的夜里。
窗外是温柔的杏枝与香樟。
这间图书馆有着高高的拱形穹顶,明亮巨大的落地窗,足够窥见窗外圆满的月。
每张桌子上都有温暖的读书灯。
鳞次栉比的书架庄严地伫立着,藏满几千年流传的人类文明与智慧结晶。
耳边是中央空调轻盈的呼吸声,不同专业、不同年纪、甚至不同肤色人种的学子们,用各样的语言细声细语地讨论着他们为之挑灯夜读的功课。
这是他的小姑娘,奋力争取来的,最璀璨最耀眼的青葱岁月。
迟晏蓦地想起了第一次同她见面时。
他刚好推翻第十二个开头,满心窒闷地点了一根烟。
听到敲门声,他指尖夹着烟,阴着个脸去开门。
阳光铺陈而入的刹那,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看到门口站着个拘谨又白净的女孩子。
她伸手拨开挡在门阶上那串红彤彤的山茱萸,踟蹰半晌后,怯生生地对他说:“那个……我外婆叫我送点心来。”
山茱萸果红艳,衬得她皮肤雪白、模样纯澈,只是她行止间却满是怯懦与自卑。
可就是这样的她。
在往后的岁月里,固执又坚韧地一步步走向他,亲手打开了他的牢笼,拾起他的三魂七魄。
从此,光倾泻进来。
“顾嘉年。”
他喊了她一声,连名带姓地,语气有点点郑重。
“嗯,干什么?”
被喊的人忽然抬起眼,眼里噙着泪,却弯着唇角看他。
“你今天不是问我,开不开心吗?”
“我说我很开心,也很荣幸。开心是因为先生夸赞了我。荣幸是因为……我万分荣幸,你的青葱岁月里,我能与你同行。”
“再跟你说一遍——”
迟晏伸手抚着她温软的脸颊,眼眸深暗,神色再没了半点玩笑。
“——顾嘉年,我爱你。”
“然后,谢谢你。”
许久后。
他眼前的姑娘泣不成声,又是笑又是哭地俯身过来,浅浅吻在他唇边。
低声细语地和他交头接耳。
“我也爱你,然后我也。”
“谢谢你。”
我们在最糟糕的时候遇到了对方。
那时光的旷野里荒芜不堪,没有树木和花朵,没有鲜活的空气,无垠的苍穹也没有星光灿烂。
可那旷野里有你和我,努力维持着快要燃尽的光和热,彼此为灯。
-正文完-